第8章 出梦之刀

翌日,吕排歌醒得很早,她大剌剌地没有乔装打扮,坐在茶楼斜对面的早餐摊上,叫了一碗猪肉白菜饺子。

茶楼里有个店小二出来开门、打扫台阶,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吕排歌便是一笑,挥手打招呼,店小二脸色刷得一下苍白,连忙转身要躲进茶楼汇报,惊慌失措之下差点被门槛绊上一跤。

看此情景,吕排歌捧腹笑得更欢了。

摊子上的大娘端来了饺子,香得她口水直流,蘸着醋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饺子,随即被烫得龇牙咧嘴,没怎么嚼就囫囵咽下去了。

这个位置恰好能观察街对面窝在茶楼台阶下睡觉的狗子,台阶边铺着一层用各种破布封起来的毯子,那便是狗子的床。

他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幕天席地,活一天是一天。

狗子没有发现她,此刻蹲在茶楼台阶下的洞里,正大口吃着一只白馒头。

那馒头的表面上已发硬发黄,显然是丰衣足食的人家的下人都不愿意吃,扔在垃圾堆里的东西,他倒捡起来当宝贝。

馒头硬得很,狗子用坑里积蓄的雨水将它泡软,但没什么用,咬得表情都扭曲了也不肯扔,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便就着地上坑里的雨水勉强吞咽。

没过多久,茶楼的早茶便开始了,有人陆陆续续地往茶楼里走。

狗子吃完这块馒头,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用茶楼栏杆上欲滴未滴的雨水洗了脸,将头发往后撸了一把,显得自己精神了一些,跟在下一批人后面混了进去。

店小二显然认识狗子,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进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有赶人而是偷偷在角落里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给了他一块凉掉的饼。

“我吃过了。”

这饼虽然冷了,但凑了近地闻依旧能闻到一股油香,与方才他吃的那只馒头天差地别。

狗子垂涎欲滴,却只是咽了口口水,随即面无表情地要把饼还给店小二。

店小二后退两步避开了狗子的手,双手抱胸故作凶相道:“你以为我这么好心给你能吃的东西?我是吃不下的才给你!而且、而且这饼也坏了!”

狗子看出来了,店小二是想学吕排歌,但她人本身没有杀气,看外貌便知道她心地善良,比起吕排歌那尊杀神是远了去了。

她学得不伦不类,一点儿也不凶。

“……好啦好啦,多谢你。”

但是狗子假装自己被吓到的样子做得很熟练,于是店小二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抬起下巴,冷哼一声:“知道就好,快吃吧。”

见狗子一口一口开始吃饼,店小二才转身离开。

店小二走开不久,狗子便放下了饼。他嘴张得大,实际只吃了一小口。

这一小口的滋味就比得过刚才那一整个硌牙的馒头了,狗子抹了抹红通通的眼睛,把饼仔细叠成一个小方块,妥帖地放在自己衣服里胸口的位置。

过不了多久,人来得愈来愈多,很快就把茶楼一楼塞满了。

狗子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奇怪,早茶一般不会有这么多人,但很快压了下去——这些大人物在想什么,他猜不出来的。

也许这些贵人们就今日很空闲呢?反正他不知道。

来的人坐满了桌子,到处搬了许多凳子依次往后排着坐,狗子往角落里挤了挤,让自己变得更不显眼。

一楼很快坐满了,茶客便跟着店小二往楼上走,不过多时,二楼、三楼也坐满了。

茶楼一共有五个店小二,原本是上午两个下午三个轮班,现在人太多了,只好五个都跑出来招待客人,就连掌柜与总管也出来了。

狗子认识的店小二叫良信,她原本是姓姚,是姚府里深得几位主子心的管家,才被赐了姓。

后来,她犯了错被姚府的人赶出来,剥了姓氏,如今反而因祸得福活了下来。

良信跑上跑下,热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等三楼都坐满了人,她才坐到狗子旁边,气喘吁吁地休息片刻。

“今天人怎么这么多。”良信用衣服下摆扇风,嘟囔着。

狗子也顺来前面人腰带上别着的小蒲扇,为良信扇风。

一边扇着,他一边抬头看着人满为患的茶楼,一颗颗头颅从栏杆旁边探出来往一楼看,门口也挤着密密麻麻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什么金贵名伶首唱,才引得这么多人来看。

狗子一直抬着头,额头慢慢地滑下一滴冷汗,这场景还有点可怕。

那一颗颗人头看久了,就变得不像人头,而是一只怪物血盆大口中胡乱排列又密密麻麻的牙齿,看得狗子胸腔里的心胡乱跳着,仿佛要从他抻得笔直的喉咙里跳出来。

“喂。”良信用手肘怼了怼狗子,“估计是和前段日子的武林大会有关系,你可别魇着了。”

狗子回过神,仰起头:“我才不会被吓到,我在街上看到的人可多多了!”

“好吧。”良信笑了,她只当狗子是嘴硬,毛巾往肩上一挂,又站起来,“那我先去忙了。”

“你快去吧。”狗子点点头。

他不自觉地转向门口,想看看坐在对面的吕排歌,那位大侠依旧在和自己面前的那碗饺子斗争,不知道吃了多久还没吃完。

好奇怪……狗子心说,大侠吃东西都吃得这么慢条斯理吗?

他没多想,因为很快,说书人便在千呼万唤声中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她眉间有一点红痣,浓眉大眼,手里拿了一把扇子,手腕灵活地一转,扇子便嚓的一声打开,人群发出几声惊呼,那扇子上面三个鬼画符,狗子看不懂。

可前头有人看得懂,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轻声念了一遍:“断头台?”

“这位说书人倒是……独特。”那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个词来。

那说书人轻轻将茶杯往桌上一搁,什么声响都没发出来,整个茶楼却忽然静了下来。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说书人的方向,她却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慢慢悠悠地抬起茶壶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随后执起茶杯到唇边,吹去浮沫,优哉游哉地浅呷一口。

她抿着唇,将茶杯放下,平淡的目光扫视了茶楼里的每一个人,看到狗子身上时,他只觉这漫不经心的目光犹如泰山压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过了一圈,说书人方收回视线,启唇道:

“青天白日最克阴毒,黄梅雨季阴云密布,万般武器班门弄斧,请、请、请,切要小心——听!”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说书人啪地打开不知何时合上的扇子,那上面赫然换了三个字——

“排山刀!”前面那人显得很激动,放开嗓子说,“娘子今日要说排山刀吗?”

说书人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排山刀,断头台。刀变剑,剑成刀。弑影要用剑,出梦该使刀。”

狗子默默地背诵着这几句狗屁不通的开场白,虽然他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在长和乞丐中混,被吕排歌看中就是他的记忆力,加上常年待在茶楼边,练出个死记硬背的本事不是问题。

“林中有阵,阵在心外——”

如同唱戏一般,说书先生的声音忽然拔高,双手一拍是合上了扇子,然后再次展开,那上面赫然又换了三个字,可这次随着先生的戛然而止再没有人说话,狗子也无从得知那究竟是什么字。

众人伸长脖子等着后文,狗子也不自觉地跟着他们伸长脖子,脖子越伸越长,越伸越长,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忽然响起破空之声,一位白衣人踩在空中飞了进来,她速度极快,常人眼睛捕捉不能。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身边一柄剑,这剑浮在空中,不知刺破了什么,发出衣料撕裂的声响,同时传来一股浓烈刺鼻到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桃花香。

这整个茶楼的人都未感觉到异样,狗子也只是眨了个眼,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茶楼外。

说书人却是看完了白衣人营救狗子的全程,她兴致缺缺地合上扇子,底下人动作一顿,目光呆滞,下一刻,竟全部凭空消失了。

她喝尽杯中的茶液,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道:“行侠仗义,何为仗义?啧,真无聊。”

她又打开扇子,这回洁白的扇面上一个字都没有,她用力扇风,把自己搭在肩上的发丝都扇得凌乱。

茶楼外,狗子呆愣抬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那双眼睛中满是杀意,被吓得一激灵的狗子也分不清这杀意是对着谁。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张着嘴半天都没说出什么话。

“仁姊,留步——”

吕排歌高喊着,试图让那白衣人停下,但那人却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衣袍一撩,就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狗子这边还没松口气,一双落在他眼前的靴子又把他的气吊了起来。

“吕吕吕大侠!”狗子被吓成了结巴,方才流下的冷汗还未干透,下一波又来了。

尤其是吕排歌的目光与方才那白衣人一模一样,是浸染着杀意的。

吕排歌抬手打断狗子想说的话:“我看到了,我不是瞎子。”

她心里不愉快,只因这白衣人她根本没见过,到时候就算消失了,她也无从去找。

这算什么?

但她还是耐下性子和小乞丐说话:“我给你点了一碗馄饨,你去吃了。”

“好、好。”狗子见吕排歌没有动手的念头,便手脚并用地爬到馄饨摊上,摊主给狗子递上了一只没用过的调羹。

吕排歌坐到狗子对面,把狗子吓得差点呛住。

狗子很快反应过来吕排歌要什么,便将自己背下的开场白又背给吕排歌听。

“出梦该使刀……”她一边重复,一边用手指敲着桌面,狗子被她一下一下敲得心跳都要同步了。

出……梦?

什么意思,是说她还未从梦中醒来,还是要在梦境中打破这一切的方法,是使刀?

“谢了。”吕排歌朝他点点头,在桌上留了一排铜板后离开了。

摊主过来收了二十个铜板,把剩下十个推给了狗子。

*

客栈。

吕排歌坐在床前,她已把矮胖蜡烛换了,如今摆在桌上的是一秉全新的蜡烛。

今日这白衣人是从未见过的人,即使到时候消失了她也不知道是谁,自然无从验证自己的推测。

那说书人所说的排山刀倒是熟悉的名字,吕排歌选择练重刀,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向往这把绝世神刀,渴望着某天自己遇到这把刀时,能让其认自己为主。

——而且她与这刀,连名字都很有缘分呢!

可惜,那是许久没有面世的宝贝了,无人知道谁拥有它、它如今又身在何处。

真是烦人。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用线索让吕排歌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恨不得直接冲进姚府,揪着姚听堂堂正正地与自己对决。

她也只能在幻想里想一想。

何前辈说的话犹在耳畔,在不了解敌人的情况下贸然开打绝不是良计,她很惜命的。

……咦,什么味道?

不同于桌椅间浅淡的茶香,一股更为甜美的清香忽然窜进了她的鼻尖,有些像是茶道初学者没有完全泡开的茶叶,闻着仍是茶叶的香味,吃入口中却尽是苦涩。

她皱着鼻子四处嗅了嗅,最终确定味道是从自己的衣领上传出来的。

她嫌恶地将外衣脱下,扔进洗衣盆,打算明天拿去洗。

“什么破茶楼,这茶叶味道这么重,是不是加了什么香料?”

吕排歌皱着眉头抱怨,右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伸腿将洗衣盆再踢远几寸,探身将烛光吹灭,脱下衣服躺上床。

该睡觉了。吕排歌盯着天花板上的木质花纹看,颇有些闲适自在地想,这两天她都没见过姚听,更别提对自己下咒,应该不会做梦。

眼皮越来越沉,那衣服上的茶叶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吕排歌顺着身体的疲惫,安详地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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