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别枝克制地摁住自己颤抖的指尖。
明明男人被关在笼子里,金色的长发狼狈又蓬乱,光裸的,被晒成小麦色的胸膛上布满血痕,几处深可见骨,凝固的血液已然发黑。
但他的眼睛,却仿佛与那日,居高临下的异姓王缓缓重合。
带着近乎原始的兽性,与凶意。
崔别枝眸光闪烁,瞧着笼子里的胡奴在巨狼利齿即将咬上咽喉的瞬间,伸出肌肉虬劲的手臂,狠狠扭断了巨狼的脖子,鲜血迸溅。
与虎谋皮,与兽共舞。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缓慢成型,也许她可以赌一把......
崔别枝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长弓。
江秋阳得意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话锋一转,从方才的暴怒下,转成了一种假惺惺地悲慈:“但所幸,本王找到这些个奴仆的时候,他们还有许多存着一口气儿....方才崔姑娘那番话实在是叫本王感之动之,既在场的皆是我朝中豪杰,不若今日帮本王,也帮张大人,解了这困局。”
他的神情阴毒,好像是一只出洞的毒蛇。
那些奴隶被野兽围着,命悬一线。
江秋阳的目光渐落在王邃身上。
他背着手,身后跟着两个抬了箱子的小厮,亦步亦趋地便朝着王邃的方向走来。
待这两人将手中的一铁皮箱子‘砰’得一声落地放下,崔别枝便眼尖的瞧见了,那不知装了什么的箱子,便在落地时,磕了一个小坑。
宫中一应用具皆是精铁,哪里会有废钢。
就连当初盐铁案出事后,圣上下令缴了所有废钢,又怎会有漏网之鱼?
崔别枝瞳孔骤缩,毫不意外地看见张合骤然惨白的脸色。
江秋阳正笑眯眯地站在王邃对面,大掌悄无声息地摁在王邃肩头,指尖紧了紧,带着警告的往下按——
王邃唇角勾着笑,一双眼却极深,挺直的脊背宛如翠竹。
江秋阳便沉了脸,压低声音在王邃耳边说,“王公子,本王今日是以诚相待,您可千万别,让本王失望啊...”
王邃那双狭长的眸子便慢慢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下全是冷漠。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白皙的指尖扣上江秋阳的大掌,而后慢悠悠地拽了下来,朝着这位魏王殿下微微俯身,行了一君子礼。
王邃眸色浅淡,光影映照时,总会给人以温柔干净的错觉,他连声音都是轻的,像是清风穿过,竹林细响。
“若魏王以诚待之,邃必以诚回之。”
王邃轻飘飘的与魏王错肩,抬步走到崔别枝身侧。
只原先淡淡的神色,在与崔别枝对上视线时,便露出了隐隐几分隐忍意味,权像是被欺负了一般。
崔别枝已经依稀看出了王邃和魏王之间的刀光剑影,在场的都是人精,魏王这一手几乎可以说是将阳谋彻底呈堂,只稍稍细想,原先那些个奇怪的疑点便清晰许多。
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直接拉张合下水,却偏偏将这些奴隶都拖来猎场?
这场声色犬马的春日宴下,魏王的眼睛一直都牢牢盯在王邃身上。
这一筐子用废铁做的箭矢,若是射出去了,这场春日宴里所有参宴的官员都会被扯进盐铁一案里,纵然王家势大,但王邃一旦开弓,那就是站在了整个朝堂的对立面。
若是王邃不用这箭矢,那么这群奴隶势必会死在野兽口下....
而借了这批奴隶的张合未必能保住自己性命。
张合是个纯臣,看着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实际上却是个硬骨头,想必魏王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仍是铩羽而归,早便想将他彻底处置——
所以他用整个朝堂重臣放在天秤的另一端,逼着王邃用张合的命做自己的投名状。
崔别枝指尖上丹蔻艳丽,她桃花眸高挑,漫不经心地瞥着染血似得指尖,思索着在这场局里,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位置。
是魏王给王邃的下马威?还是崔父为自己那位外室女准备好的垫脚石?
....不管是哪一点都让她很不开心诶。
猩红的指尖丹蔻拨了拨手里的弓弦。
她知道现在不管是王邃还是他们,都宛如在悬崖边行走,不管是选哪条路都难做到两全。
但是——
崔别枝瞧着那黑布下的箭矢,忽然笑了一下,猎场一侧种有桃花柳树,四月还尚未到芳菲落尽的时候,倾斜的枝丫上只有零星荼蘼。
艳丽娇俏的少女微微仰面,似是被身侧开尽的桃花吸引了目光。
所有的暗潮涌动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抬手,折了枝最艳的花,而后挽弓。
绷紧的弓弦上桃花正至荼蘼,崔别枝微微歪头,轻轻合上左眼,木弓拉满,箭矢如疾——
“嗖”
没人看清那花枝是怎样穿过王邃与魏王之间,锐利地破开空气,正中笼中恶狼利口,又穿过笼子缝隙,击碎那笼子上细细的一把锁。
钢铁坚硬,若非崔别枝百步穿杨,正中细细锁孔,岂能一箭便将锁扣毁坏?
喉咙上多出一个血洞的恶狼轰然倒下,血将细小的花瓣染红,慢悠悠地落到了胡奴鼻尖。
胡奴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崔别枝,随即慢悠悠地将那片花瓣捻下,咀嚼,吞咽。
他的唇瓣很快也染上了一层血色,随着吱呀一声,笼门应声而开。
笼中的奴隶怔愣了几秒,随即狂喜地拽着同伴,连滚带爬地朝着笼外逃去,那些侍卫下意识的将锁链抓紧,反倒给了许多奴隶逃跑的时间。
一时间奔逃声,兽吼声四起。
江秋阳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恼火地想冲旁边的侍从喊着:“愣着干什么,放狼啊!!”
但转瞬又想起来自己尚在猎场中,这会儿已经有野兽飞扑而来,他低骂一声该死,拽着旁边的侍从当肉盾,就这样在那些个侍卫的惨叫声下重新上了高台。
江秋阳半张脸上都溅满了血迹,他直勾勾地盯着原本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崔别枝,脸色阴桀。
一个被父亲当弃子送过来的玩意儿,胆敢坏他好事?!
原先他还想着怜香惜玉,既然如此,就别怪他无情!
江秋阳阴着脸抬了抬手,这会儿已经有许多奴隶帮着同伴逃出了笼子,侍卫瞧着江秋阳的手势,便飞快的将剩下的野兽都放了出来。
一时间,四散奔逃的奴隶,和饥饿至极的野兽就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粥。
江景鹊脸都气白了,丹凤眼里灼灼燃烧着怒火:“本公主还在猎场上,他就胆敢私放野兽,这江秋阳真是疯了!!”
崔别枝以花为箭,将飞扑来的野兽又射落一只,一双桃花目灼灼,她喝道:“上马!”
随即以指抵唇,一声婉转哨音后,通身雪白的骏马扬蹄,踏过尘埃。
崔别枝握紧马上缰绳,翻身上马。
霍明月在边关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瞧着这场面已是习惯,她抬手扶住江景鹊,架马紧随崔别枝身后。
王邃沉落落的目光与江秋阳对视一瞬,然后缓缓地挪到了他身后,神色异样的崔父脸上,一双眼睛冷得刺骨。
他原不想将崔别枝卷进这般祸事。
魏王那边有他的人盯着,便是手伸得再长,也伸不进崔府。
但王邃实在没想到,原是崔府内,便早已瓦解。
王邃合眼,玉白的指节扣了扣,似是隐忍般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一只恶狼早已张开猩臭大口,朝着他便冲了过来。
王邃淡淡抬眸,冷冷地盯着那只贪婪到只知口腹之欲的畜生,那目光极深,好似在透过饿狼的身体,去看那高台上端坐的恶人。
袖中箭矢蓄势待发。
崔别枝原先勒马想走,但余光却瞧着了立在原地的王邃。
她暗骂一声,这王氏公子怎么看起来实在是柔弱的样子,连箭都拿不动还要逞能来参加春猎吗?!
崔别枝虽然对王邃这个多智近妖的男人有所忌惮,但毕竟是自己挑起的事,她总不好彻底不管他。
眼瞧着那只恶狼便要咬上王邃,崔别枝咬了咬牙,勒马回头,马匹越过中间横亘的几只狼尸,朝着王邃疾驰而去。
就在她即将触碰到王邃的瞬间——
一道银光闪过,崔别枝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王邃做了什么,原先凶神恶煞的恶狼便被利器钉穿了头颅,甚至直到恶狼倒地时,才蜿蜒出腥臭鲜血。
崔别枝愣了愣,原先朝王邃伸出的指尖僵在原地。
王邃身上甚至没染上半分血迹,洁净温柔的青年微微侧首,一双珀色眸子仍带着柔和的笑意,但却在看到崔别枝侧身而来时,那笑意失色了一瞬,带着转而即逝的不自然。
王邃将原先丢出的袖箭朝自己袖子里藏了藏。
又将袖子拉了拉,将那武器藏得更深了些。
他抬眸,抿唇,一双眸子里似有碎影闪烁,这位清俊的公子眉头微蹙,似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王邃趁着崔别枝仍僵硬的表情,握上她的手,顺势翻身上马,与她同乘。
碎玉般清冷的声音混杂着淡淡竹香几乎贴着崔别枝耳畔响起。
“邃一介书生,不精射御。”
“劳姑娘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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