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因着今日流民入城,长街竟比往常熙攘了许多。不说旁的,单是方才郑厘买糖葫芦的那小贩,平日里需耗上三个时辰方能卖尽的货色,今日不过一个时辰出头,便已箩筐见底,正喜滋滋地收拾家什,预备归家。

人潮涌动,回府的路途自然愈发滞缓。

车厢内,香桃简明地同郑厘禀报了张娘子来访一事,倒着实令她吃了一惊。“阿兄可知此事?”

“怎会不知晓?”香桃笃定道,“郎君虽深居简出,府中诸事却无不明晰。况且通传必是先报到郎君跟前,得了示下方才告知娘子的。”她略一沉吟,声音压低了些,“只是……郎君似乎对这位张娘子,颇有些不喜。”

郑厘脑海中立时浮现春猎时张娘子的异样,正要细问,香桃已如倒豆子般说了下去:“先前张娘子也曾递帖来访,每每皆被郎君拒之门外。想是……不喜尚书府的做派罢。”这话里话外,自然影射着郑厘姑母在尚书府的境遇,郑厘心下了然,便抿了唇,不再言语。

一时间,马车内只余下两人轻浅的呼吸。方才那“辘辘”作响的车轮声,竟也渐渐低微、凝滞。

马车停了。

香桃下意识抬手欲撩帘探看,被郑厘以眼神无声制止。

“敢问车驾中人,可是淮南王世子?”一道不高不低的女声传来,语调平缓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郑厘心头一跳,立时辨出,这正是端阳公主身边那位极有体面的宫人。

“非也。”车辕上,剑雨声音浑厚,并未下马,“公主殿下可有吩咐?”

对面一时静默。

车厢内,郑厘更不愿自讨没趣。她今日这身从赵益府上马车下来的装束,实在不宜露面。索性屏息凝神,只当不知。

片刻,那宫人似是得了公主示下,步履沉稳地走近郑厘的马车,朗声道:“大人若往国公府去,烦请替公主殿下带句话给郑小娘子——那《女诫》莫忘了,需得尽快誊录一份,送入宫中。”

声音虽不算震耳,却也足够让长街两侧的行人听个分明。

郑厘只觉“轰”地一声,一股热意直冲脸颊耳根,烧得她指尖都微微发颤。老国公当年择府邸,专挑这清净偏僻之所图个安宁,未曾想此刻倒成了端阳公主一眼识破她行踪的佐证。真真是冤家路窄,避无可避!

车轮重新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是剑雨依礼避让,公主的凤驾先行一步。待国公府的马车再度启程,周遭行人因方才的插曲散去了些,速度总算快了几分。

一阵微风悄然拂过,卷起了马车侧窗帘幕的一角。透过那跳动的缝隙,郑厘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车外——方才那位传话的宫人,竟仍伫立在原地,目光如冷电般直射向车厢,那姿态,分明是试图穿透帘幕,窥探内里光景。

郑厘心头猛地一悸,慌忙收回视线,指尖冰凉。

抛开这一路的腌臜事端,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光澄澈,微风和煦。马车驶入国公府侧门时,园子里正值姹紫嫣红开遍的盛景。

老卫国公平生虽不擅风雅,好在府邸园林乃是其父——已故老国公的得意手笔,一草一木皆经精心琢磨。加之嫡子郑衍伤后深居府中,侍弄花草便成了他排遣时光的寄托。经年累月,这园子虽不及宫苑恢弘,却胜在布局精巧,意境幽深,在建邺城的贵胄圈中亦颇有名声。宾客来访,提出入园赏玩,实属寻常。

因此,当张清容闻听郑厘尚未归府时,紧绷的心弦反倒微微一松。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温婉表示愿在园中稍待,顺便赏玩一番。下人们自是殷勤引路,不敢怠慢这位尚书府的贵客。

“方才你打听来的消息,可确凿无误?”行至一丛开得正艳的魏紫牡丹旁,张清容借着俯身嗅香的姿态,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引路仆役,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帕,轻轻拂拭着花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眉宇间难掩一丝焦灼。

“娘子放心,”身旁心腹婢子亦低语回应,“奴婢寻了园中老花匠再三确认,郑郎君每日巳时三刻,雷打不动必来此园亲手浇灌这片他视若珍宝的牡丹。花匠侍弄此园数十载,断不会记错时辰。”

“他若……若瞧见我在此处,会不会……”张清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难得在这位素来持重的世家闺秀脸上,窥见如此患得患失的忧色。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婢子温言安抚,试图引她放松,指向花丛中翩跹起舞的一只明黄色凤蝶,“您瞧这蝶儿……”

张清容顺着望去,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惘然地抬起了纤纤玉指。奇妙的是,那灵动的黄蝶竟似通晓人意,翅膀轻扇,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食指之上,触须微颤。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又乘风而起,飞向花海深处。

这短暂而奇妙的接触,却让张清容心头蓦地一酸。

恰在此时,身后□□深处隐约传来木轮碾过石子的轻响与仆从低低的应答声。婢子眼中闪过喜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雀跃:“娘子快看,郑郎君来了!就在那边!”

张清容猛地抬眼望去。

不远处,郑衍正微微倾身,自盛满清水的木桶中取出一只半旧的木瓢。他端坐于轮椅上,一袭藏蓝色素面长袍,愈发衬得他面容苍白清癯,身形单薄。然而,那木瓢中盛着的、刚从深井汲取的沁凉井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动着粼粼波光,恰好映入了他的眼眸。那一泓清澈的微光,仿佛为他沉寂的眼底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神采。

只这一眼,张清容积蓄已久的泪意便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她仓皇仰首望天,试图逼回泪水,手中紧攥的丝帕被她用力按在眼角。丝帕先是揉作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片刻后,那力道才像是被抽空般缓缓松开,任由帕子无力地垂落成一条。然而终究徒劳,她再也无法维持体面,猛地背过身去,俯首垂肩,将整张帕子死死蒙在脸上,肩头无声地剧烈耸动,唯恐被人窥见此刻的狼狈不堪。

可这失态不过须臾。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怕再耽搁下去,郑衍便会如那黄蝶般消失不见。她猛地惊醒,迅速用另一块干净帕子胡乱擦去泪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低头紧张地整理着衣襟袖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快瞧瞧,我身上可有不妥之处?妆容可花了?”

婢子仔细端详,用力摇了摇头。张清容这才略略定神,再次深深吸气,挺直了背脊,朝着那个身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彼时,郑衍正专注于手中的木瓢,清澈的井水细细洒落,滋润着他精心侍弄的花草,神情专注而平静。细碎的脚步声渐近,他恍若未闻。

早在下人前来通传张清容来访时,甫一听到“尚书府张娘子”这名讳,他便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几乎要立时命人将其打发。只是听闻对方是来寻郑厘,这才勉强作罢。未曾想,此人竟心思玲珑至此,径直寻到了这园中深处。

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既无话可说,亦无需刻意躲避。他依旧专注于眼前的花草,仿佛周遭一切皆不入眼。

一瓢水堪堪洒尽,视线所及,一双纤尘不染、绣工精致的浅碧色新履,静静地停在了轮椅前方不远处的青石板上。

“原是张娘子,”郑衍抬眸,唇角挂起一丝极淡、极客套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实在不巧,家妹有事尚未回府,劳您久候,抱歉。”

那疏离而冰冷的“张娘子”三个字,像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进张清容的心。她刻意避开他唇边那抹刺眼的笑意,却因他这拒人千里之外的话语,心头窒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郑衍……你又何必赌气说这等生分的话?你我之间……何时竟生疏到了这般田地?”

郑衍握着木瓢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那层客套的笑意纹丝未变,甚至更显淡漠:“张娘子言重了。你我也并不相熟,不是吗?”

“并不相熟”!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更伤人。张清容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口那团被强行压下的委屈与痛楚瞬间炸开。她早就在心底预演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可当这一刻真实降临,亲耳听到他如此决绝的撇清,那锥心刺骨的痛楚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张清容何曾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眼见他话音落下,竟又旁若无人地伸手去拿那木瓢,一副要继续浇花的模样,心头积压的怨怼、委屈、一年来的担忧煎熬瞬间冲垮了理智。她猛地欺身上前,劈手便夺过了他手中的木瓢,狠狠掼入一旁的木桶之中!

“哐当”一声,水花四溅!

郑衍身后的随从护卫反应极快,身形如电便要上前制止。却见郑衍只是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退下。护卫依命收势,但目光依旧警惕地锁在张清容身上。

“郑衍!”张清容胸口剧烈起伏,语速极快,因激动而面颊微微涨红,“自去岁那场祸事之后,你便将自己锁在这方寸之地,闭门谢客,再不与故旧往来!大家心中无不忧心挂念!可你呢?又何苦如此自暴自弃!”她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带着控诉,“你腿上的伤,也并非绝无转圜的绝症!赵益为你踏遍南北遍访名医,我递到你府上的帖子……多如牛毛!你为何……为何一直避而不见?连一丝音讯都吝于给我?!”

自去岁那场改变一切的变故后,张清容几乎用尽了所有闺阁女儿能用的法子,只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探听一丝关于他境况的消息也好。然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如同从这世间彻底蒸发了一般。这一年,她虽困于尚书府高墙之内,心却从未离开过半分。但凡听说何处有名医,何种方子对腿伤有奇效,何种药材难得,她皆一一铭记于心。她本就是随军历练过的医女,见过生死,吃过苦楚,若非心中积郁了太多委屈、担忧与不甘,又何至于今日在此失态至此?

面对她近乎崩溃的质问,郑衍却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蔽了所有可能的情绪。他沉默着,不发一言,仿佛她激烈的话语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片刻后,他再次抬手。

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沉默而坚定地推动轮椅,调转方向,准备离开。

就在轮椅即将驶出这片牡丹花圃的拱门时,郑衍清冷的声音,才远远地、不带一丝波澜地传来,清晰地送入张清容耳中:

“方才已遣人通传家妹,想必不多时便归。”

“今日园中之事,”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莫要让她知晓。”

张清容望着那决绝远去的藏蓝色背影,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方才强撑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心灰意冷。她踉跄一步,扶住身旁冰凉的石柱,才勉强站稳。

恰在此时,一名府中侍女匆匆寻来,恭敬通传郑小娘子已回府,正在更衣。张清容闻言,忙强打起精神,再次整理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襟,拭去眼角残留的湿痕,努力让神情恢复平日的端方得体。

好在郑厘回房换了一身家常素净的衣裙,又略略梳理了一番,这片刻的耽搁,倒恰好给了张清容重整仪容的时间。

待郑厘步入前厅时,张清容已端坐客位,正执杯轻啜。一见郑厘,她便放下茶盏,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赞道:“妹妹府上的茶,倒是别有一番清韵。”

茶好?郑厘心中微哂。这不过是去年的陈茶,因今岁雨水过多,成色斑驳,她懒得费心挑选,索性未换新茶。以张清容的品味,又岂会尝不出?她并不认为与这位尚书府娘子的交情,已好到可以随意在府中品茗闲谈的地步。今日这不请自来,本就透着蹊跷。

然而张清容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脸上的客套笑意瞬间凝固。

“妹妹可知晓,半月之后,突厥使团便要入京朝觐了?”

郑厘心头猛地一跳。她对此事确不知情,但“突厥”二字,足以让她联想到许多。她何尝没有偷听过那些被兄长请来医治腿伤的江湖异士摇头叹息,言语间隐隐暗示,那场导致兄长伤残的祸事,恐怕与突厥脱不了干系。

见郑厘面露茫然疑惑之色,张清容放下茶杯,正色道:“想来妹妹尚不知其中关窍。当今圣上,乃至前朝先帝,面对突厥,多是纳贡岁币以求自保,何曾真正厉兵秣马,兴兵讨伐?此番突厥遣使入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恐怕绝非轻易打发些财帛便能了事的。”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郑厘沉吟片刻,试探道:“姐姐的意思是……和亲?可如今宫中适龄的帝女,似乎唯有端阳公主一人。”

她曾听姑母私下提过,当今圣上子嗣虽不算少,但皇子仅余高勉一人。公主倒是有几位,可除了中宫嫡出的端阳公主,其余皆未满五龄稚龄,如何担得起和亲重任?

张清容并未直接回答郑厘的疑问,只是端起茶杯,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杯沿,望向厅外繁盛的花木,仿佛在欣赏景致,口中却自顾自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再过些时日,宫中将在华林园设宴款待诸命妇贵女……”她的话语点到即止,留下大片引人遐思的空白。

这华林园宴,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要随榜单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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