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圣转身行剑概有三四百里距离,原先脚下的平原风光变换,高山峻岭渐次从脚下凸起。
待穿过一层浓重云雾,与人间已是隔着一层万丈深涧,自此踏入修士世界了。
而身后的天魔还不曾离开。
沈元圣停,从决停。
沈元圣加速,从决加速。
沈元圣回头,从决静静看着她。
一种静谧的、沉寂的、似近似远的目光。
沈元圣盯着他:“跟着我的原因。”
从决说:“我记得你。”
沈元圣皱眉,“我从来没见过你。”
从决:“我也没,见过你。”
“…………”
沈元圣捏紧手中短刃,有一瞬想对准从决扔出去。
她闭了闭眼,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情感:“告诉你的师尊们,我会死,别这么……我讨厌这些算计。”
从决垂眸,“不。”
“很久前,天魔渊边,你说,要杀我。”
沈元圣缓慢理解了他的话,“你一百年前就醒了?”
从决望着她,那般沉静的目光,看不出什么情绪。
“是。”
沈元圣真的太久没和活人说什么话,她的语言组织能力也有些薄弱。
缓了缓,才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一百年的一句话,来跟踪我。报复我?”
“报复?”
从决冷淡俊逸的面孔上,泛出一丝异色,“报复……?”
沈元圣后知后觉:“你不懂报复的意思?”
从决望着她,不语。
沈元圣无话可说。
系统倒是代她发声道:“他一只在天魔渊里睡了几万年的魔头,刚有人身才十七年,就像个刚出生的狗崽子一样,你能指望他懂你们人类这些弯弯绕绕?”
“……”
沈元圣用加速的剑代替言语。
太贞山的特殊山棱显现于云边,她按落剑光,落至太贞山山门。
她身形方现,一道黑金剑光也随之落地,露出从决高大瘦削的黑色身影。
沈元圣忽视他。
守山门的两个弟子已持剑上前。
守山弟子上前,看见的,便是两个少年模样的美貌男女,俱是表情寡淡,斥人于千里之外。
很是古怪。
他们年轻少识,不认识来人身份,但见两人气氛古怪,面貌却都端正灵秀,料想不是异派邪门,便也不曾怠慢。
恭恭敬敬掐着子午诀行礼,问道:“敢问二位仙门何处,来我太贞山是为……?”
沈元圣:“我是沈元圣。”
话落,两个守山弟子神情大变,面露惊恐,手中已应激唤出术法。
沈元圣早料此景,手掌在剑鞘上慢捻了下,预备动起手来,不杀伤这两个小弟子,只做震慑之用。
山门祥静立被沈元圣这一句话打破,气氛无名焦灼,两相无声对峙里,突然慢吞吞的,响起一道清越的少年男声。
“我是,从决。”
“……”
一触即发的战况被这局莫名的自我介绍打破。
沈元圣看了从决一眼,眼神生冷。
再转头往那两个守山弟子一看,不出意料,看见这两人大松一口气,好像万难迎刃而解了。
一弟子望望沈元圣,又望从决,犹豫几番,收起了长剑,转身跑进山中报信了。
“从决师兄是压魔头沈元圣来此伏网的,”那留下的小弟子暗想,偷摸摸把沈元圣和从决打量了百来回。
看着看着,他倒是有些游疑。
为何是那叛徒沈元圣看着气势更盛?
师兄反而安静温和许多。
不像押送,反像护送。
想着,不自觉又朝沈元圣看去,且多看了许多眼。
但一转头,却撞上从决的目光。
从决师兄的眼神……
小弟子顿时当即浑身绷紧,如堕冰窟。
刹那间,他好像看见了一尊远古复苏的阴鸷恶兽。
锐利的双眸,溢满冷血而暴虐的杀意。
只一眼,便能叫人像从生死线旁走一遭。
幸好另一个去喊师长的弟子这时候匆匆来到,叫嚷声无知间把他的同伴拉回了人间。
回神,人已冷汗淋漓。
但除他本人,毫无人在意此异样。
因为另一弟子所唤的救援已经来到。
太贞山众首要长老听闻沈元圣出现,如临大敌,纷纷而来。
数十道各色剑光落地,现出几十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
正当中的三位,便是沈元圣曾经的师尊,如今从决的师尊。
“……”
望见沈元圣面露讥笑,抱剑站立在山门时,便是寿命已足百年,道法强大的三大掌教,也不由心口微跳。
“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三大掌教心心情复杂,一时间不知作何表达。
正在此时,几个年轻后辈跳出来,持剑振奋道:“诸位师长怎的不作声,魔头沈元圣再次出世,我等该为太元山众冤魂复仇呐!”
这后辈话声刚落,便被一道凌厉剑光打中喉咙,“咕嘎”一声怪叫,便栽倒就地。
“师尊!?”
那后辈的师父跳出来,吹眉瞪眼,“您这是做什么啊!”
打人的便是三位掌教里的左位,长髯长眉,面红如血,尊号赤血道长的。
他怒目瞪回去,声若洪钟吼道:“丢人玩意,带你的蠢货徒弟滚下去!”
正道最讲究尊师重道,即便心内诸多困惑不服,那后辈及其师父还是不甘不愿地走了。
这时,三位掌教里最中间的一位,尊号为摘月的女道长,上前一步,先对从决温声道:“ 珏儿,你先过来。”
从决十年来对他的师尊属于言听计从,从前并不考量他们的命令有何违抗的。
他们说,他做而已。
但这次再做之前,他往沈元圣看去,沈元圣只是淡漠乜他一眼。
从决顿了顿,抿起薄唇,往师尊那儿去了。
见他过来,摘月微微一笑,而后对沈元圣亦和声道:“我去巨蟒涧寻你,遍寻不着,原是出山了。怎也不事先招呼一声?”
沈元圣:“用不着。”
摘月依然温和,“师徒一场,这些年我心中也还记挂你,可你自十七年前毁天魔渊后便深居简出,满腔忧心,难以送出。如今好不容易再见,元圣如何这般冷言冷语,叫我伤心。”
“你是伤心我还没死吧。”沈元圣神情微动,唇角轻扯,“会死的,不劳你挂心。”
摘月闻言,只静静望着沈元圣许久,而后轻叹口气,说:“你还是和以前那样,多孩子气。”
沈元圣:“虚伪。”
摘月想必没想到如今的沈元圣,会对她这般直言不讳。
她露出不赞同的目光,意欲像从前一般斥责,管教一通。
但这时候,右边那个面黑如碳、满目精光的大悟道长轻声道:“说正事。”
摘月眉宇一拧,脸色微冷,回道:“知道。”
那大悟道长,便含笑退下。
摘月便又上前一步,罢了,顿了顿,再次跨了一步,直离得太贞山众人有些距离了,方停下。
和沈元圣便只隔着丈把距离。
沈元圣神情冰冷,不掩杀意。
摘月一哽,温和眉宇微皱,但她素有机心,并不发作,而是拱手,对沈元圣福道:“元圣,请你救命。”
…………
沈元圣抿紧唇角。
望着眼前这女人微弯的脊背,半晌,竟想笑:“你是为五年后的事才来求我的。”
摘月起身,并不惊讶。
即便沈元圣如今污名满身,但作为她的亲师尊,摘月知道自己这位道法通天的徒儿,曾经是何等的优秀卓越。
她知道五年后的灭世之事,再正常不过。
摘月一再福身,这样举措引得后面不明真相的太贞山后辈们极其恐慌。
他们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从决。
却看见他们视若真神的师兄,此刻正直直望着那魔头,间或微微侧歪头,打量摘月的动作,高大身子似乎还有要学他师尊福身的迹象。
……
“……?”
师兄你?
摘月再次起身,脸上的表情细微处变了,乍看依然柔和,只有沈元圣知道,面前这老鬼已经很不耐烦。
她忽地一笑,觉得很没意思。
一切都很没意思。
你装我演,到底有什么意思?
沈元圣恹然:“可以,有条件。”
摘月一惊,终于露出真实的情绪,“你就……答应了?”
沈元圣懒得看她:“每日给我一万两金银和一件仙品秘笈。”
摘月知道,沈元圣根骨渐废,至多再过五六年便会彻底拿不起剑,她现在所要的一切,在她死后都会重新流入山中。
不妨答应。
“……行。”
先度过五年后的灭世危机再说。
然而沈元圣的应允只是第一关。
彻底压制住她,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山头事一了,沈元圣十七年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回了巨蟒涧。
山门人渐散去,但半个时辰后,修真界四大山门掌教及散仙首要,纷纷落剑于太贞山山门,又由摘月、赤血、大悟三位掌教,迎入议事殿内。
“既然众仙门尊者都起卦完毕,证实五年后的灭世预言,我等也该想出万全之策,免得五年后苍生受谴。”
“卦象已显示,平乱之主,在魔与圣。”
“……”
大殿陷入一阵岑寂。
半晌后,第一仙门太元山掌教出声道:“众道友既然忌惮,不妨由我先说了,这魔与圣,魔乃十七年年前出世的天魔,现太贞山弟子从决也。圣……便是沈元圣。”
即便过了十七年,众人提及沈元圣,还有一种心有余悸之感。
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正道魁首,当初一夜屠山,弃剑天魔渊,实是令见证者胆寒心惊。
谁见过正道人有过那样彻底的堕落?
“……沈元圣她……”
“她知道。”
摘月开口,微微一笑:“并答应了。”
大殿内的气氛仍然凝滞。
摘月温和道:“诸位仙长顾虑,摘月亦感同身受。故而有一法,问求仙长,可以否。”
从决被唤进议事殿。
摘月和赤血、大悟三位掌教,道完前因,便待自己这位好徒弟道:“珏儿,这世上许只有你有那般强力能制住她。师尊们委屈你,和沈元圣那魔头成婚吧。”
“放心,只是假成婚,实钳制。只要你不失元阳,便无堕入魔道可能,这点师尊们都放心。所以去罢,好徒儿,去到那魔头身边去。”
从决漆黑的眸珠盯着摘月,一如既往不说话。
摘月眼底闪过一丝嫌恶。
对着从决,却也不掩饰。
因为她知道从决看不懂。
若是面前站着沈元圣,也许还装装,但从决?
算了吧,他就像条强壮的猎狗。
只会攻击,其他什么都不懂。
连饭都不需要喂的。
送走从决。
殿内其他山门掌教望着此子背影,面露忌惮:“他可是天魔……”
摘月笑道:“无碍。被游渊剑封住心窍神智的天魔而已,诸位仙长不见它方才何等乖顺?”
有人犹豫道:“沈元圣的……游渊剑?”
“自然,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哪柄剑可称游渊?”赤血大笑,“剑的主人虽已背叛正道,这剑上的浩然正气却是没有。瞧,如今正替我等降魔卫道呢。”
太元山长老道:“摘月仙友,这魔崽子怎会同意你将游渊剑封进他心窍,他不曾发狂?”
摘月了然一笑:“他有所求。”
“魔也有求?”
“自然。”摘月目光辽远,望向殿外,神秘道:“如今,我已助他,他已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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