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原的人,来金陵城求助?”
“两地之间哪怕缩地千里都有两月路程,不会是什么骗子吧?"
“带着令牌呢!据说是大晚上被门房发现的,血淋淋的还以为是具尸体,如果不是明周救助,现在已经死了。”
“啊,这么可怕?”
细碎嘈杂由远及近传入张知白耳畔,他眼睫微颤,眯开眼睛,燕雀从枝头惊起,羽翼掠过菱花窗外半掩竹柏,被竹叶罅隙切成千万片的阳光摇晃着落入他眼眸。
前尘旧梦的余痛还未从神经完全褪去,张知白在光下缓了一会,才抹掉自己浑身冷汗,意识到又开始了新的轮回。
第一百四十四次。
张知白深深闭眼,须臾,恹恹撑起身,天蚕雪锦织成的薄毯顺着动作滑下,他抬起头。
正值春深午后,被门庭切割的温暖日光落在装潢雅致的室内,乌木沉香顺着紫金香炉袅袅飘散,而面前不远处,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绣锦牡丹裙,趴在铺满几案的字画上午睡。
“烧鸡…要甜豆乳羹嘿嘿……”她睡得口水糊开画卷,蹭得满脸是墨。
张知白默然盯她一会,不知苦笑还是嘲笑的提起唇畔。
“桃姑娘?”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轻细的呼喊,睡在几案上的人没有半分反应,反而毫无形象地搓了搓脸,换了个姿势。
“桃姑娘!”
门外人不敢进来,忐忑地抬高了声音,熟睡的人鼻涕泡一破,猛地从几案上弹起来,“什、什么?谁叫我?”
她仰头张望,猝不及防对上张知白清醒的眼神,少女眼睛一瞪,立刻反应过来,匆匆抹掉口水朝张知白跑去,“少爷,你醒了啊!怎么样,睡得还好吗?宜春宴的筹备可是把人累坏了。”
张知白没有立即回应她,只是往她脸上扔了个净诀,等她整理好仪表后,才用指尖扫开薄毯,“已经是第几次宜春宴了?”
“几、几次?”小桃望天想了一会,“四年一次,第四次,正好也快到您十六岁生辰宴了呢,双喜临门啊!”
“……这样。”张知白淡然垂眸,眼中光芒晦暗不清。
十六未满,看来这次重生节点在主角登场之前。
“少爷……”小桃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低落,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扫见门外急成热锅蚂蚁的人。
“啊!没看见!”她赶紧跑过去,“怎么了?是家主那边有事?”
来人穿着和她相近的粉衣牡丹裙,袖摆花纹却没有她多,闻言,先隐晦又小心翼翼地飞速扫了一眼房内,才怯生生道:“家主说有要事寻少主相商,不知方不方便,请少主与我前去明堂。”
“少爷?”小桃直接后仰,房内人依旧淡然垂着眼,指尖顺着经脉从手腕抚到胸口,像是在检查什么、怀念什么。
小桃便摇了摇头,“刚睡醒心情不好,算了吧,让家主找别人。”
敢因起床气驳长辈面子,若是放到其他家,说不敬不孝都是轻的,然而侍从只是一怔,便坦然接受,低头福身:“打搅少主了。”
小桃急忙扯住她,“姐姐,复命不着急,你先告诉我什么事呗?”
“是,”侍女声音懦懦,“是燕北原的修士……”
“燕北原修士?那不就是天工域的人?”小桃霎时眼睛一亮,回头喊:“少爷少爷,天工域的人欸!我们到处找都找不见!这回人竟然直接上门了,鸣玉和惊弦有救了!”
张知白按在灵脉和仙骨上的指尖顿住,闻言抬眸,略一思索,从记忆深处扯出了这两件物什。
他未经磨难时,曾在十二岁偶入过一处名为巫山迷梦的幻境,从那里得到一对神器,一琴一萧,琴为鸣玉,萧为惊弦,相传是千年前楚湘夫人遗留的玉佩所化,但后来两样莫名玉碎,遍寻工匠无果之后便遗失了。
难为自己还记得它们……张知白拂袖起身,走到门前。
门口的侍女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呼吸差点停了。
张知白神色淡然:“带路。”
侍女连忙转身,张知白跟在她身后。
他侧过眸,明周氏深庭回廊廊柱深红,光斑竹影错落打在他身上,温煦的午后中,他垂下眼,只能感受到当年瓢泼大雨下的透骨腥寒。
*
明周氏,议事明堂。
一人正单膝跪地,抱拳朝向主位两人,主位两人皆着金纹白衣,一人宽袍大袖端坐主位,一人圆襟窄袖侍立身侧,看向地上人的表情显然都很难办。
“这位道友,”圆襟窄袖的人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将他扶起,“并非明周氏不肯相帮,只是您要求金丹以上剑修陪同,实在是……”
“偌大金陵明周,”天工域修士拒绝他的搀扶,直接背着自己身后巨大刀剑匣起身,“仙门六大派之一,却一个金丹修士也没有吗?”
圆襟窄袖的人额角一跳,差点挂不住笑,“我族正在筹备四年一度的宜春宴,如今族系主家皆外出邀客,剩下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在闭关……不如我们帮您传信玄天剑宗?”
“你们呢?不是金丹以上修为吗?”天工域修士仿佛听不懂人话,竟直接指向家主,又瞥向圆襟窄袖,“你,还有那明周白……”
堂内两人倏然神情一变,圆襟窄袖骤然黑脸,“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
“明周白如何?”
清润音色越过一切争吵传入众人耳畔,几人一愣,坐在主位上的家主立即起身,朝堂外看去。
来者如墨长发被青玉半簪,身着月白锦袍,腰间挂银月链配羊脂玉珏,衣着飘逸雅贵至极。
这样的衣饰若气度样貌稍逊半分都极容易被掩盖,然而所有人第一眼看见他,只会觉萤火难争日月之辉,他配得世间一切至宝。
“叔父。”张知白入堂先朝家主颔首,随后旁若无人掠过圆襟窄袖,目光落在天工域人身上。
天工域修士难以置信地蹙着眉,目光里都是怀疑,“你就是明周白?”
张知白先扫过他的脸,又垂眸看向他腰间天工域修士令牌,“你谁?”
“燕北原天工域器修,岳山。”
没听过。
张知白当即失去兴趣,岳山却还要在说,只是没等开口,守在旁边的圆襟窄袖忽然上前一步,“知白,他是为追查天工域叛徒……”
“没问你。”张知白看都没看他。
圆襟窄袖霎时哑然,一种诡异的安静开始在堂内蔓延,岳山虽弄不清情况,却不愿浪费时间,直接对张知白道:“我此来明周是想求助明周金丹剑修,与我一同诛杀天工域叛徒,死仙傀。”
死仙愧。
这三个字落入耳畔的瞬间,张知白眼眸里的淡漠忽而一扫而光,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死仙傀?”
岳山错开眼神,“是,就是那个犯下无数杀生之罪,用傀儡屠戮师门,后来被六大仙门联合镇压在玄天剑宗内两百年的器修……”
“两百年前被镇压的罪仙,”张知白直接道,“为何出现金陵城?”
岳山脸色复杂,“死仙傀道法特殊,是不死之身,只能受玄天剑宗伏魔狱镇压,但三月前玄天宗忽然传信告知天工域——死仙愧离奇脱狱逃跑。他傀儡术特殊,仅有天工域修士能察其踪迹,我是跟着他的气息从玄天派一路追到金陵。”
“这一路艰险非常,和我同行的玄天剑修皆已殒命,这才不得已求助明周。他天性残暴,如今在你们金陵境内,只怕正冲宜春宴而来,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出面助我。”
都不是“你们”,而是“你”了。
张知白微挑眉,他还没表态,另外两个明周氏先跳脚了,家主上前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玄天和天工域的过错,凭何让我明周承担!?来人!赶出——”
“若我答应,”张知白轻然扼断家主话音。
“知白!”家主震惊非常。
张知白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继续道:“若我答应,你拿什么交换?”
岳山蹙眉,“仙者救世,乃天经地义。”
“此处明周,我才是金科玉律。”张知白还是那副温和疏离的表情,明明带着浅笑,却让人觉得压迫非常。
“我再问一遍。若我答应,你能拿出什么?”
岳山往后退了半步:“……器修唯有炼器傍身。”
“……是吗。”
张知白朝他笑了笑。
*
从明堂走出来时,小桃正在下面张望他的身影。
一见到张知白,她连忙站在一众低眉顺目的仆从里挥手,仿佛生怕张知白看不见她。
“少爷少爷,怎么样?”她蹦蹦跳跳跑到张知白旁边并肩,“那个天工域的修士答应了吗?再不修好,那两乐器都哭得我睡不着觉了!”
“哭?”张知白瞥向她。
“是啊!每晚都在哭,瘆人得很!”
张知白失笑,没回答她的问题,“你去收拾东西,我要出一趟门。”
“什么时候?我可以一起去嘛?”小桃朝他眨巴眼。
“愿意跟就跟。”张知白道,“一个时辰后出发。”
“好嘞!”小桃欢欣雀跃地跑走了,张知白在原地看了会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圆襟窄袖的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动作局促。
“知白。”
“……”张知白神情骤冷,转身就走。
那人却急忙上前扯住他衣袖,“知白!”
张知白当即拧眉甩开,剑修锋芒骤然刺出!那人避之不及,直接被冲退十几步,噗嗤吐出口血来!
“呼哈……”他捂着胸口,缓了口气后竟还没有放弃,虚弱道:“知,知白,那日的事情我并非故意……酒后妄言我已经在刑罚堂领了处罚,宜春宴前……都被禁足明周,你能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知白略一歪头,他扫过那张脸,隔着千年轮回,他根本就不记得他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人感到极端厌恶。
前世的众叛亲离从脑海飞速闪过,张知白眼瞳中逐渐漫出血红,他冷笑开口:“明周泽,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那人脸色倏然惨白。
他攥紧五指,还要仓惶张口解释,张知白却已经转身离开。
*
小桃差点等急了。
她身上背着行李,手上提着两个大箱子,腰上还挂着六个芥子袋,活活像要把全部家当都带走。
张知白到的时候,正看见她大包小包地对岳山喋喋不休,把这古板又粗鲁的人逼到捂着耳朵崩溃,见到他犹如见到救世主。
岳山连忙上前,“公子!”
“少爷!”小桃朝他笑开。
张知白看见行李时脚步一顿,刚拢眉,就听小桃抱着包解释:“都是用得到的东西!不是出门吗?我特地把小厨房的东西都搜刮来了,符咒啊法器啊,哦哦那两闹鬼的乐器我也带了!衣服也是!少爷你爱干净!我把衣柜的都搬……”
“就在金陵,东方二十里。”岳山无奈,“缩地千里甚至都不用半刻钟。”
小桃一顿,“这么近?”说完,她圆眼咕噜一转,古灵精怪道:“那也用得到嘛!万一除魔要很久呢?”
岳山扶额,忽然,旁边张知白淡声开口:“东方二十里,你确定地点了吗?”
“没有,二十里外村落不少,只能去之后排查。”
“既没有,就先选稻花村。”
“稻花村?”岳山疑惑。
“嗯,我有个故交在那。”
“……”
“故交?”
“嗯。”张知白敛眸,藏下眼底嗜血杀意,一字一顿,“故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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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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