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的砸门声!
咚咚锵锵,要噬人血肉般。
闷热潮湿的空气从封堵严实的窗户缝渗进来,灯泡碎片撒落一地,斑斑点点。
他听见门外轰鸣的咆哮声。
“麻个巴子的!你看见没,这小畜生还敢锁门!给我开开!!妈的,成聋子了是不是,听不懂话是不是!”
奶奶凄厉地哭叫声像将死的鸟类:“李般!你这死孩子又干什么了!哎呦!李振华你个六叶子是不是又喝高了!你要打就打我这把老骨头,他哪里惹到你了!”
被子拖延到地下用枕头加盖,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自己铸成的角落堡垒里,地砖被他捂的热乎。
那张乖巧雪白如洋娃娃般的脸蛋,像被主人用暴力硬生生撕破了针缝的面皮,露出里面鲜红艳丽的肌理。
[好丢脸!]他捂着耳朵把嘴巴抵在膝盖上压瘪。
到底是因为最近排名不够稳定还是因为他忘记藏好嘉南送的漫画书啊…
又或者是因为他没完整背下来那篇琴谱?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爸爸心情不好吗…
培训班门口那巴掌好像打得人灵魂出窍似的,麻木的游魂飘在半空,慢慢回想。
一旦开始回想,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就仿佛要从皮肉渗透进血液再进灵魂。
在那一刹那,一切都变得头晕目眩起来,所有的声音和气味都远去。他就像刮刮乐三等奖赠送的小陀螺,被主人抽的飞起!
老师和周围人似乎尖叫的非常大声,嘉南好像被吓到了,一直哭,立马就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
他明天还会愿意跟自己说话吗?
结实的房间门被踹的一圈墙灰扑落,奶奶还在继续哀嚎:“乖孙!我的乖孙!命怎么那么苦!一个短命娘就够了,爹还是个窝里横的戳气疙瘩!”
“妈你就惯着他吧!”爸爸气喘吁吁,语气恶狠狠地。
“我不惯他还有谁惯!狗日的啊你敢不敢把李般的脸拉出去给亲戚领居看看给你领导看看!你这畜生心咋能这么硬啊…?”
奶奶声音越来越低,她几乎祈求着,嗓子眼儿上像吊着根尖尖的绣花针,快要穿透喉管,最终凄厉一转:“振华,算我求你了,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你知不知道人家徐老师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说要报警。我说什么,我说好,给你抓进去正好!你饭碗也别要了,我带着李般回老家,哪怕捡垃圾也饿不死……”
[丢人现眼?]
肚子嗡嗡乱叫,因为没吃晚饭。用舌头舔舔上嘴唇,好像还可以尝到干涸的鼻血味道。
屈辱,反胃,愤怒,数不清的情绪浸泡在心中发酵,灼烧五脏六腑。这是一种很难言明的痛楚,甚至远比脸上的巴掌毒辣。
李般绞紧了双膝。
门外窸窸窣窣。
踢踹的声音消失了,奶奶似乎已劝服了爸爸。
“小般,小般…”她呼唤着:“晚上是不是没吃东西呢,你把门开开吧,人是铁饭是钢…”
[我都被当成钢板打了]他呆呆地想。
可听着那疲惫沙哑的声音,李般还是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嘎哒,门露出条细缝。
黏成簇簇的睫毛,黑色眼睛耷拉着试探露了出来。
“啊…!”
———巨大身影骤然笼罩在眼前。
嘴唇发麻,剧烈颤抖着!他一点一点抬起头,与眼前那双不知等了多久,红的发黑、黑的发亮、与恶鬼别无二致的阴鸷眼珠对视。
无法言说的恐惧使李般猛地跌倒在地。
—————————
酷夏。
梅子黄时雨,细细麻麻的雨打的叶子抬不起头,细啮老天心胸令大地斑驳留痕还不够,贪心把人也搂缠。
溅湿的墙面深浅不一,用红色正楷体书写着“明德至善”四个大字,往下看又是一道醒目的横幅:热烈庆贺京兆中学二十五周年校庆!
蛞蝓般的黏腻感来自同伴身上半干的校服衬衣和滴着水的发尾。
蔡闽云轻轻甩开梁美玉挽着的手臂,佯装扇风道:“又潮又热!要死了…也就我们这校长想出来下雨天来办这土了吧唧的校庆!”
“唬,领导不都这样,心思全放在能不能出风头上。”梁美玉心大的毫不在意,掏出兜里被皱巴巴纸巾包裹的手机开了机。
说实话,梁美玉此人与其名在蔡闽云看来无半点儿联系。
她微胖的小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从腮边一路狂奔到山根,肥润臂膀从袖口两边伸出像冻腻的年糕。
她连性格都俗气,见到因父亲工作调遣中途转校而来的自己第一句话是:“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第二句话是“啊,你真有钱,居然喝星巴克!”
面对这样的人,蔡闽云每天只是敷衍的对话都已经要耗尽所有精力。
此刻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对方夹带的手机一眼,便自顾自从口袋抽出面小镜。
双肘支在桌上,矜傲地抬起下巴,蔡闽云仔细擦拭着这张如沾露珠,漂亮如花瓣儿的脸。
有几分动人就令她多出几分苦闷。
没有蛇蟒的攻击性也并无凶猛,就像一朵徐徐盛开的玉兰花,洁白柔滑。既是如此,她的社交圈为什么还是暂且只有老师钦定的同桌梁美玉一人呢…
美目正思绪万千,一声短促尖叫却霎时令其倾侧。
“天!”
蔡闽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对方一把拉起。
“怎么了?我们班的座位就划片儿在这块呢!”她不解道。
“李般。”
梁美玉痴痴的喃喃:“论坛上说李般今天居然要上台……近水楼台多窥月呀,我们来的早赶紧往前坐几排,不然一会儿前排都要被那群人抢光了。”
又开始了。
蔡闽云强压着,动了动嘴唇没出声。
李般。
呵呵,多么一般的名字。
她不知道这个月已听见多少次。
这样的学校,这样的环境能生出什么天仙啊?天上月也不过是水潭倒影,蚊蚋衬着飞蛾罢了。
她眼神笼罩在梁美玉身上,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怜悯。这人大概是觉得长得白净点五官端正就算男神了吧!
于是手臂一扭:“美玉!你花痴也有个限度啦,老师等会来了查人看不见我们怎么办?”
“管他呢!”
梁美玉竟少见忤逆了她的意见,脸上仍挂着蠢呵呵的笑,小声与她咬着耳朵:“等会老师们也要往前迈几排,人挤人,要是没人打小报告谁能瞅见咱俩呢?”
哇,这花痴没救了!
细胳膊哪里能拧得过大腿?蔡闽云脸气的粉扑扑,终究还是随了她的意。
……
旧教堂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腐朽,加盖砖瓦摇身一变改造成了举办活动的室内大厅。
翻新铺上的红木地板一路水淋淋,压满数不清的黑色鞋印,十分肮脏。
被迅速填满的场内人挤人,远比预想的还要多。中央空调饶是调再高档也难吹散空气中弥漫揉杂的各式人味儿。
黑压压的前排坐席颗颗人头攒动,翘首以盼被撒上光的孜然。
不仅闻起来像烧烤摊,听起来也像!蔡闽云神情十分难以下咽。
蹭———
主舞台的小灯突然亮起,空气里灰尘停滞。
四周男男女女,老师都压制不住的喧哗声此起彼伏!
“终于…?”
“是不是要来了?”
“不是压轴吗?”“有人发了偷拍的节目单,压轴是师生大合唱,他今天是独奏,应该马上来了!”
“独奏还不如主持人好呀,主持人是要经常上台串场的,去年他不就是主持嘛。”“你倒是好好想想去年他搭档被喷成什么样了吧!”
“你们看过他拉小提琴么,跟神没区别的。”“有福了有福了,我屏保还是上次运动会时截的小图呢。”“啊啊别说了我要抓心挠肝了…”
“对,木子李,就是论坛上高三理科班的那个李般,校门口荣誉榜手指头数不到十个就能找见他名字。”“你太低估了吧!他在隔壁几个学校都是出了名的。”
所有声音似乎都变成了烤架上脂肪燃烧滋滋的尖叫。而梁美玉这块外酥里嫩的苕皮依旧在与第二排的陌生女同学嬉闹。听见那两个字蔡闽云就意兴阑珊。
真能聊啊,逮着个男的使劲花痴,不知道的还以为演唱会呢。学校这什么草台班子,前排压根儿都没几个按班级排列坐的,老师呢也不来管管,好几个都快上演全武行了!
蔡闽云气闷地用脚尖蹭着木地板写出李般两个字。
都怪你,不然此时此刻,我怎会被梁美玉拉来受此苦楚!她暗自腹诽。
就在漆皮皮鞋即将画完“又”的最后一笔时,一抹阴影却悄无声息地盖住了她的头顶。
“大家往后退一下,可以吗。”
梁美玉挑选的座位离得如此之近,他发声时呼吸通过空气流通,胸腔的震动都如此清晰。
蔡闽云抬头。
…
重点高中里成绩拔尖的理科班男生,这句形容贸然出现在多数人脑海会有怎样的雏形?在她的刻板印象里多该是朴素土气的、戴眼镜的、猥琐的甚至是有汗臭味儿的。
太奇怪了,多少同龄男生还在因为激素与内分泌失调被冒头胡茬与痘印困扰的年龄,他却像是与男性物种隔绝了生物链一样,让人用鹤立鸡群这个词来形容都有点贬低这只鹤的程度。
一颗痣不偏不倚点在左卧蚕下方,被睫毛半遮,随着眨动辗转成为深色。
从下往上看的角度,处在青春发育期的脸颊没有一丝婴儿肥的痕迹,薄薄面皮绷紧贴着骨头,连下巴也是尖的。
凄艳诡谲的美感仿佛镶嵌于他的胎体,痴痴地无法转移。
女娲造人,哪里有公平可言。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那双漆黑的瞳仁正视时会多出一圈眼白,像一圈盘起的白蛇。蔡闽云与他对视,感到被蛇信子舔舐般瘆人的痒。
砰——砰——
短短一秒,他收回目光。
也就在这时,蔡闽云才后知后觉起来。
“他,就是李般?”
失魂落魄、伙同着身侧人群。她呆滞地,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走上台的人,脸颊上羞郝的桃红一点点晕染开。
“他怎么能这样的……”
随着报幕者低语,嗡的一声,轻轻。
收音支架被掰正,那只红褐色的琴弓在他手中像借机攀附似的反攥住了修长手指。
这本是一张不笑时非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俊美面容。
但当李般微笑地站在那里时,竟让旁观者产生了一股接近死亡,梦幻、凄迷的欢愉。
观众席慢慢沉默,直至寂静如坟场。
凌厉的肩颈。
他目光下视,眼睫如蝶翼在面颊稍作歇落,洒下重灰色阴翳。
一秒,
两秒,
不知时间停滞了多久…
瞬间跃入,精准而迅疾的跳弓。
并不轻盈,这几乎窒息的开头奠定了整首曲子的基调。
弓尾松香粉末升腾,左手指快速切换把位,右手小臂主导,框架紧凑。
细细弓弦仿佛扣在听者脖颈,像一条逐渐勒紧的项链,柔韧酥麻。他摆弄着这无形的枷锁,以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姿态。
宛如机械般的精密性使共振自无名指的血管直达,颗颗如珠溅落,几乎以飘堕的姿态环绕大厅。
金徽玉轸。
如刀割似针绞,浑然一梦中剥离了现世。
旧教堂四周斑驳陆离的浮雕依稀可见圣母哀悼侧颜,他在台上如蜕皮熏神,被虔诚信徒包围着。
象牙色十字架在穹顶上方,仿佛正察看、试验、熬炼所有肺腑心肠。
李般,李般。
蔡闽云默默咀嚼着他的姓名,嘴唇已情不自禁微张。
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白骨化灰,魂魄化蝶,当他长长睫毛眨动时她也跟着翩飞。
蔡闽云感到自己的心脏化成了一颗熟透即将爆裂的石榴!透亮,饱满的果实挤压在一起,浓浆似蜜,沉沉渗透进五脏六腑。
“心动了?”右侧,梁美玉忽然用一种很轻飘飘的语气说道。
蔡闽云心猛地一跳。
“怎么?不可以?”她难得如此坦诚。
梁美玉有些哑然失笑,“这怎么能问我呢?只是…”
她稍作停顿,微妙的眼神看向蔡闽云:“他有女朋友了呀!”
怔忡,蔡闽云咬着唇。淡淡的疼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插进了她的身体、她深感自己那颗如石榴般的心脏被一粒粒榨干…
没有声响,梁美玉轻轻地贴近。
那双滑润的手臂贴在她的脖颈上,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哎,我悄悄的、悄悄的和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论坛匿名区上可有不少人说他跟女朋友好久没联系,毕竟在两个学校嘛,管得严一点跟异地没区别。分不分什么的嘛我可就不知道啦,也许…”
也许什么呢?她这半句话就这样干巴巴的断了弦。
那痛楚被逼迁似的用力脱离了身体,蔡闽云问道:“你还记得你遇见我时第一句话说了什么吗?”她咬破了皮的嘴唇粘着血,语气却格外温柔:“你觉得我和她比,谁更漂亮?”
“——不得了了你!”梁美玉做作地捂着嘴,低低压嗓子尖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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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既种孽因,便结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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