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桌上一小碗蘸碟飘着葱花麻油香,垫高的钩织杯垫另摆一壶升迁被赠的茅台。
电视正播着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心头来———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咯哒。
雪白的外壳沿着桌角轻轻一敲,柔软的质地流淌出。
嫩生生、未死的胚胎透过一层鲜活薄膜去看,绒毛收敛湿润,黑眸半阖,宛若处子般恬静。
真正的吃家嘴法并不比解剖容易多少。
用舌头抵着牙关先吸吮胎盘里的汁液,正如吸引管连接着负压器。再顺着蛋壳卷入,组织在口腔咽喉打碎,宛若刮宫。
脑花的口感,温热。
女人已习惯男人的吃相,却依旧心生惙惙:“旧时代时总有人说想运气好的人一定要少杀生,活珠子跟打胎一样的,怨气很大。”
李振华用桌布捻了捻手指,微笑。人吃饱时心情总是愉悦的。“旧时代?那些人不也早死光了嘛。”
“叮叮、叮叮”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
先两下,停一会儿再两下。
“呀,你继续吃吧,我去开门!”女人拦住起身的男人,双手先在围裙上擦了擦,再扭开门锁。
果不其然是他。
面对面,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女人身体下意识摆正了些。
“你也在啊。”他静静道。
三百平左右的大平层,装修算不上特别精致但也井井有条。男人背对着大门正大快朵颐。鹅黄花布垫在沙发,餐桌上新鲜绿植作点缀,站在门槛可以嗅到厨房内飘来的淡淡食物焦香。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温馨,宛如眼前娟秀文雅带着烟火气的女人。
身上沾着雨水仍半干不干,黑油油生锈了的潮湿气味散开。
手指被背带勒的通红,李般孤零零站在门槛处。
“是呀小般…这么晚回来吃东西没有,饿不饿?饭都煮好很久了都是为了等你。”她薄薄的单眼皮眨动,有不易察觉的喜悦。
“嗯。”冰冰凉凉的吐出个字,那眼攫住她。
手抚下女人的手,轻轻一拧,门锁上。
欲接过重物的双手僵在原地,汪悦扭头看着那双运动鞋绕过她放在地上的拖鞋径直走进屋子。
涩然一笑,没说话,她转过身来面上依旧温婉。
…
“今天有比赛?怎么回来那么晚。”
吃饱便要喝足,李振华照常倒出一小口酒抿在唇间。一开口,酒气混杂着不知名的腥气,熏得人捂鼻子。
褪去西装,挺括的名牌衬衣大肆敞开,毫不掩饰暗结之珠胎。他在单位里堪称儒雅,在家中倒是从不避讳。
黑压压的琴盒猛架在椅子上发出微弱呻吟。
李般垂下眼帘:“校庆活动,同学顺道送我回来的。”
“同学?男的女的。”
逐渐烧红的眼珠聚焦在翳腻面皮,往下又往上看了半天,忽地冷笑。
“老子警告你,最好给我收起那点小心思,少跟不干不净的人厮混。你们这年纪哪有情爱,全是生殖冲动!哪天别着急忙慌给我打电话要几千块钱送去妇产科。”
汪悦重新倒匀了喝剩的酒杯,张嘴又闭嘴,最后柔顺跟着点头。
年轻女人对中年男人的肯定如同万艾可。李振华享受着:“做人一定要脚踏实地,像你这样的年纪最容易走歪路,你一定记住了。你爹我行得端做得正,熬到现在位置凭的不是本事大,是本分两个字。瞧瞧古往今来寡陋愚笨的,想一朝化龙的也不是没有,呵!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可不许我儿子成那样。”
他正颜厉色:“李般,听你爹的话,只有家里人不会害你。”
[只有家里人不会害你!]
讥讽像倒刺,争先恐后冲出身体扎的脓水溢出。
手上茧子掐的发白,李般在心中极冷极慢重复了一遍。
“今儿表演的怎么样?弹的什么曲,贝多芬还是巴赫…呵,其他的老外我倒记不住名字了,反正下面又没专业的,对牛谈琴也不用挑曲子。总之是给你老师又长脸了吧。”贪吃的唇舌如饥似渴地咀嚼,一句连着一句。
汪悦插进嘴来,咯咯笑:“瞧你嘚瑟的,这不是当然的。隔壁卢婆去给孙子开家长会,说他们学校都晓得小般名字,跟明星似的。连不同级老师都拿小般当模版夸人的,才貌双全嘛,稀罕的不行了。”
“是。”他得意道:“小般这名字还是专门找人花钱取的咧,说命太好,一定要用这个字来压一压!他刚出生那会儿就我们乡下那窝老疙瘩常对我说:振华啊,谁能想到你个土匪生儿子倒一副十足机灵儿样,怕是没心思好好念书的咯。我当时燥气的不行碍着面子没骂,现在那群八婆都死的差不多啦———哪里知道我儿子这么有出息!”
说罢,浮肿的脑袋愈发涨红,脚伸进拖鞋,又嘬饮口小酒,精品茅台甘辣香滑,身心都妥妥帖帖。
咦?似乎少了点什么。
李振华这时才忽发现儿子竟跟条死鱼般一言未发。
电视里仍在播:“明月森森暗稠无边,殷切切盼怯怯,夜来促织亦成双,蛐蛐叫不停———”
“哑巴了?怎么不说话。”他抬眼,有点不满的看向李般。
素素薄薄的一张面皮,小时是精灵可爱,长大了反而多了恼人的妖艳。
抬起头。
环形眼白衬得黑愈发黑,那颗痣蛰伏着伸向睫毛根茎向上翻。
李般面无表情,没什么波澜道:“光听就已经很费力了,要我评价什么。”
……
一阵死寂。
汪悦有几分惊诧的抬起了头。
“———呵”
嘴唇轻轻翕动着,男人放下了酒杯。
“小般,说什么呢…”在这漫长到让人心悸的沉默里,站在一旁的汪悦都未曾预料到,面上还带着缓解尴尬的生硬笑容。
陡地变色!
眨眼间,一记窝心脚竟突然袭来重重踹在校服上。
“……啊”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对方便极其熟练的侧身躲开。只是那灰扑扑的半个鞋印终究还是擦在了衣角边缘。
看着身侧李般稀疏平常的神情,汪悦眼皮打着战栗。
“会不会好好说话。”
男人低斥道:“没家教的东西!”
拍了拍身上的灰。
李般忽地笑了出来,蔑视的冷意:“哎,爸!谁让我妈死的早没人教嘛。”
“哐当”的一声很轻盈,蘸碟兜着边摔出了好听脆响。如同男人的天性,稍加刺激便全盘破裂。
浓郁的麻油香气从桌面流淌到地板缝。
汪悦沉默片刻,犹犹豫豫地开口:“李哥,你别动肝火,碎东西放那别动…我等会儿扫。”
这柔顺的话语却似火上浇油般。
“小笔崽子你他妈再耍你那吊脾气试试看。”男人语气突然变得极为阴冷。
浑浊空气催发,那双因为喝了酒愈发黑红、黑亮的眼珠瞪着人时隐藏不住的暴虐,几乎欲生食啮髓!
又开始了。
蛰伏已久的虫卵孵化,从胃开始流窜,途径心肺最后扼在咽喉处。
扑通、扑通、嘴唇发麻,他紧紧咬着后槽牙试图抑制住,可苍白而惶然的声音再次出现。
[长大了难道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怕疼吗?]
李般抓住桌角,面色幽幽,宛如骷髅裹着败絮。
三
二
一刹那、他将酒瓶猛地砸向对面。
“啊!”
极重!凄厉地终于叫出了声,汪悦看向猝不及防被砸的满身狼狈的李振华。
那身挺括、洁白、敞开了的衬衣此时浑浊不堪。铁铮铮的皮被陶瓷砸破了相,酒精熏染的眼眶猩红,淌着血的男人脸上神情陌生的让她发怵,手指头揪住纸巾却不敢递上去。
在这令她窒息的短短几秒内,李振华缓缓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躯似乎把客厅的吊灯都衬得黯淡了些,在汪悦心惊肉跳的眼神里他扯住了李般的后领。
红的发热,白的发冷。
在此刻,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神情竟诡异般的相像。
汪悦小腿肚都打着颤,她悚然央求道:“李哥…他说胡话呢……”
并无用处。
她接着又牢牢地抱住了李振华的手臂,对李般声嘶力竭:“你就认个错吧,小般!小般!”
[是的,家庭里的过错是沉淀多年的淀粉,是不可分解的,你认错吧]
“我有什么错。”
轻飘飘一句话,细嫩的、幼稚的、带着若有若无的仿徨,多像一句童音。
汪悦心一颤,嘴唇微张,还要再说时,忽的就看见了李般那双细细的、上翘的漂亮眼睛。
它一眨不眨,用种接近怨毒的眼神与李振华对视。
那种轻红的、烧冷的眼神圈在瞳仁之间,瞪着人活脱脱像具烧死的阴尸,仿佛在濒死尖叫:错的、该死的明明就是你!
女人脸庞煞白,在李振华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我他妈的给你吃给你穿,供你学高档东西,长那么大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你看我什么眼神?不得了了呀,居然知道咬人了呀…”
李振华挣脱开无力的汪悦,挽起袖子粗声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你爹这样说话!妈的还敢瞪老子!”
掀开桌椅掀开盖,他手臂高高举了起来:“老子看你活腻了!认不清谁是谁了!”
狠戾如鞭。
啪的一声巨响,吃了十成十力气的开弓!
那把体身润泽、红褐色的,几个小时前仍在灯光下动人心弦的琴弓已然化身为李振华最趁手的武器,直直抽在了李般的脸上!
耳边蜂鸣嗡嗡,头顶吊灯光怪陆离,荡漾出六边形光晕。
见到这一幕的汪悦整个人都吓懵了,她呆呆地站在餐桌边,手紧紧揪着那块泛黄的蕾丝餐布一动也不敢动,身体发抖。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恐怖的画面!
汪悦眼珠僵硬朝李般看过去,客厅没有很大,汪悦可以清晰可见一道深深的红从额角延长到下颚,红的滴血,红的凄艳!
破皮挤胆。
鲜红啪嗒啪嗒止不住,顺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到校服领口。丝丝缕缕、那道琴弓像是融入了他的肌肤…肤愈冷朱弦愈深…
只是看着,便有感同身受、密密麻麻的刺痛……
“呵。”
很不屑的一声讥讽。
李振华如常胜将军站立,长枪折戟,睥睨:“对你稍微好点就要造反了,妈的,看看你这表子样。”
不知不觉间电视已播至黑屏,地板乱糟糟的,三片四片薄薄的陶瓷碎片露了尖削的边,是纵然破碎、依旧锋利的白。
多糟糕,它都摔成了这样还那么明净,衬得一切颜色都不如它。
“别说了…住手吧…”汪悦啜泣着,可是声太模糊,没人听见。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结满血迹的手掌黏糊糊的粘在虎纹面板上。在碰到的那一刹那,长舌微露,冰冷的腥气。
骨节分明的手结着茧糊着血,提起华丽的木材。
硬抑一口气,李般抬起头喃喃:“让我想想,我是小畜生、我是白眼狼、是表子…那您呢?老畜生老白眼狼老表子?”
他脸上还淌着血丝,面无表情的,却让李振华疑心是在笑。
反了天了!!!
“他妈的…!”李振华气的彪不出其他脏话来。
他竟不认错?他竟要反驳?
双目炯炯,呼吸剧烈颤动,李振华从未如此愤怒过,他感到自己那雄厚的权威在这一刻被打破很彻底!下一秒,那条神圣的教鞭将要再次降临之际。
“———哐啷!”
多么灿烂的重击。
他惶惶的血,他刚硬的肉,被优雅的器物融合链接,宛如血缘。
汪悦眼睁睁看着李振华倒了下去。
李般居高临下站着。
微笑着。
那隐隐约约透着甜的湿漉面容,娇艳欲滴,滋润齁人,简直要将她气管堵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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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阴阴地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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