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上树影绰约，高婉纠结地放慢脚步，高澄侧头看她，眉宇飞扬，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阳光折射着落进他黑澄澄的瞳孔里，看上去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意气少年。

高婉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眉头微微皱起，她本能地想远离高澄，只是还没等她想好如何拒绝，不远处就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伴随着仆客焦急的喊声由远及近。

“砰”的一声，一个人影在她面前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高婉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手上的手帕也没拿稳，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她刚犹豫着要不要弯腰把它捡起来，却听到身边的高澄轻哼一声，口吻高傲：

“还不快站起来，贵客都被你惊扰了，真是晦气！”

她下意识地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少年应该是被高澄的话语吓住了，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中途还又滑了几次，动作笨拙得惨不忍睹。

他抬起头，高婉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和她曾经对视了两次的小少年。细看下来，他的面容竟然还和高澄有几分相似，偏偏一双眼睛呆呆傻傻，全无灵气，衣服又灰扑扑皱巴巴的，和高澄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瑟缩着躲开高婉的目光，伸手捂住额头上正在流血的伤口：

“我，我知错了。”

高婉看了一眼面色完全没有缓和，反而更显烦躁和不喜的高澄，心下纳闷，不由猜测：

长得这么像，不会是高欢什么没得到承认的私生子吧，要是这样，高澄这个态度就能说得通了。

“和我说算什么，”高澄嗤了一声，转头对上她的目光，突然就挑了挑眉，一看就知道没在想什么好事，高婉心中警铃大作，听见他笑吟吟地道，“还不来跟高家妹妹请罪？”

高婉一个激灵，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了！”

开玩笑，不管是高欢的哪个儿子她都惹不起好吧，鬼知道这群人会不会日后突然发疯清旧账。

完全不想被卷入这种乱七八糟的争斗里，高婉极力拒绝少年给她道歉，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高澄才略带遗憾地放过了她——

好吧，是放过了他们俩。

她松了口气，连忙和高澄道别，脚底抹油就想赶紧溜走，身后高澄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

“脏死了，快带二弟下去换衣服，让他这样在府里到处乱跑，是想故意惹我父亲生气吗？”

二弟？高婉一边走，一边随意地回忆起了她在现代时刷到过的一些碎片化信息，她记得高欢似乎有十几个儿子，一长串的高某看得她头晕，到最后她也只记住了唯二比较著名的两个——

嫡长子高澄，说好听点是北齐奠基人，其实就是运气不好。眼看着父亲也去世了，新上位的皇帝也学乖了，一切就差他临门一脚授意“禅位”，他自己却被身边的厨子给刺杀了，到最后也没当上皇帝。

嫡次子高洋的运气显然比他哥好得多，高澄死后群龙无首，他立马抓住机会美美摘了桃子，篡位登基开创北齐，一套流程行云如水。

要是这么算的话，那高澄的二弟不就是……

步伐僵住，高婉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飞快回身瞥了一眼，正巧看见那个“二弟”被仆客们毫不客气地扯着往回走，一张脸木愣愣的，显然对这种处境习以为常。

一抹熟悉的颜色滑过，高婉忍不住又定睛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小可怜”手上居然还拿着刚刚她掉到地上的手帕按着伤口，也不知道到底是仆客捡给他的还是他自己捡的。

她咬唇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手帕还我”，在高澄察觉到她的目光前转回了头，思绪凌乱地迈开步子——

这，这怎么会是高洋啊！他不是后来有名的暴君吗，这受尽欺负的小可怜样子是什么情况啊喂？

她越走越快，肩膀却突然一下子被人拦住了，高德政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妹妹，走得那么快做什么？”

话音刚落，高德政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他面色一变，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紧盯着她的双眸，语气严肃：

“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发生什么事了？”

高婉愣了愣，目光落到了面前人焦急的眉眼上，心中这才有了点实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十岁的小孩子可以敏锐，可以聪慧，但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更何况现在高德政的主要合作对象应该是高欢，早早地说什么预测可能反而还会害了高德政。

高婉拽拽他的袖子：“我们回家吧，阿兄。”

高德政垂眸看她，眉眼里还是有些担忧，很快就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府外走去。

走出大门的一刻，高婉肉眼可见地大松了口气，高德政看她一眼，轻抚了一下她的背部：“怎么就害怕成这样了？”

高婉没说话，她爬上自家来接的马车，窝在了角落里，小孩子的精力本就有限，她好像累得狠了，此刻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全然没有平日的古灵精怪和活泼——

以上都是高德政的想法和脑补，而事实上高婉只是刚刚情绪起伏过大，没精力再打嘴炮了而已。

高德政跟在她身后也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起来，他正襟危坐，背脊挺直，和歪七扭八的高婉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瞅了她一眼：“没什么想问我的？”

耷拉着的脑袋动了动：“问什么都可以？”

“自然。”

脑袋果然如他所料地完全抬了起来，她好像一下子就不累了，两只眼写满了求知欲：“那阿兄告诉我，为什么高大将军要硬攀我们家的亲戚？”

高德政眼中带着轻浅的笑意看她，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你觉得呢？”

高婉诚实地摇摇头：“我没什么觉得，毕竟咱们又没钱又没地位的，高将军总不能是善心大发要把我们当穷亲戚提携吧？”

高德政笑容一僵，那种欣慰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欣慰早了的奇怪表情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轻敲了一下她的脑壳：

“穷亲戚穷亲戚，你就是这么看咱们家的？真是小没良心。”

高婉捂住额头，瞪大眼睛控诉地看了他一眼：

冤枉啊大人！谁不知道东魏北齐简直就是汉人的寒冬加猎杀时刻，她大前提推出小前提怎么你啦？

弹过傻白甜妹妹的额头，高德政收回手，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装是真的装，优雅也是真的优雅：“我问你，鲜卑人和汉人的最大区别在哪儿？”

高婉不假思索：“动手能力不同！”

“……动手？”

高婉一笑：“动手动手，自然就是说动起手来打架时的能力不同啦！”

“……不错，鲜卑人善武，汉人善文，那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个来协助你处理政事？”

高婉不假思索地答：“那当然是各尽其用，会打仗的去打仗，会当官的来当官。”

高德政挑眉，脸上终于有了一种“我的妹妹才不是那些蠢货”的释然：

“然，那我再问你，满目之下，究竟是汉人多，还是鲜卑人多？”

高婉脱口而出：“当然是汉人多。”

“汉人听谁号召？”

“当然是……”高婉语句顿住，反应了过来——

汉人听谁的号召？必须依附于他人的仆客和农民，做梦都想光宗耀祖的读书人和低等士族，最喜欢听的可不就是那些上等豪强士族么！

高德政知道她已经反应了过来，半转过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侧脸被光线照射的有些虚幻，连同那刻意放低的声音也轻飘飘的，表情很是高雅，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你看，大名鼎鼎的高大将军还不是一边瞧不起我们，一边又费尽心思地想和渤海高氏扯上关系。”

……哥你居然是这种很敢说的人设吗？

高婉张大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兄长绝对不仅仅是表面上表现出的这么文雅脱俗，那温和的笑容下明显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野心。

高婉心绪复杂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震惊，呐呐道：“那，那这也不是说扯上关系就能扯上的吧，族谱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呢……”

高德政轻叹口气，怜惜地理了理她的乱发：“冒领的第一年，第五年，第十年自然都不会有人相信，但倘若他们已经坚持了上百年呢？更何况现在高大将军势强，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这次见我，不过是试探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我若是识相那当然是最好的，若是我不识相，他也有的是办法找人代替我承认他‘渤海高氏’的身份。”

云淡风轻的语气，高婉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心头不禁涌上一阵阵的寒意。

在听到高德政解释前，她虽然也很紧张，却没什么真正的生命威胁上的实感，这会儿听高德政说了，才恍然发现原来两人刚刚竟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躲过了一次危机。

她扯过高德政的袖子盖住自己的脸，语气和心情都很低落：“……洛阳真可怕。”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明明自己是那个实打实地直面了危机的人，高德政却只是拽出了自己的袖子，轻轻捏住她的脸，两眼弯起来，笑眯眯地，人淡如菊的气质里突然多出了几分狐狸似的狡猾：“不是你吵着闹着要□□致糖人的时候了？”

高婉：……

“你又没告诉过，你要是告诉了我，我当然就不会那么……”

她叽叽咕咕地小声反驳他，高德政却摇摇头，放开她的脸颊，正色道：“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改变什么，相反，我是想让你安心。”

高婉怔住。

“我总觉得你这两天紧张得有些过分了，刚刚在……门口，脸色白得吓了我一跳，”高德政看着她，一字一顿，明明语气很平淡，听上去却分外可靠，“妹妹，你不需要这么害怕。”

“这个族谱上没有的亲戚关系，足可保你我二人五年内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