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还与万方同(二)

“大人还是请回吧,没有诏令,陛下是不会召见您的。”

从昤才恢复意识的时候,便先听到这句满腔无奈的劝告。

深秋时节,宫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

摸不清现在的处境,从昤没有轻易开口,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

已近黄昏,入目皆是朱墙绿瓦,视野里不远处的宫殿巍峨庄严,斜阳映照下,飞檐在石阶上落下虚影,无端的蒙上几层阴翳。

耳边隐隐传来韵律悠扬的琴瑟之音。

时远时近,听不真切。

这是……凡间的王宫?

从昤敏锐地捕捉到刚刚听到的字眼。

按那宦者所言,不难推测出,她眼下用的这具身体是个当官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官职。

从昤活了几万年,虽然没有出过崆峒境,但对人间并非一无所知,王朝变迁,人界规矩,也算了解几分。

然而没有原主的记忆,终究只能估摸出个大概。

从昤试着在识海里联系随她一起穿梭尘世的书灵和伴生兽,但是好半天都没等来半点回应。

嘶,果然不该这么轻易信任一只才破壳的幼崽。

她现在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面前的紫衣宦者见她没有说话,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殿,脸上仍旧维持着那副为难的表情。

“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不是咱家不帮您,实在是……还望大人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

从昤注意到他的动作,那婉转的琴音正是从他身后的大殿中传出来的。

她垂下眸,心中有了大致的判断。

看来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想要面见当朝君主,而那位君主显然正享受着宫廷曲乐之乐,不愿宣召。

“这天色也不早了,大人不如早些回府,等陛下……”

联系不上空空和书灵,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从昤很快做出选择,快到还欲再劝她的宦者神色一愣。

“好,今日劳烦公公了。”

紫衣宦者倒也反应得很迅速,招招手叫来一个年轻的小宫女送她出宫。

直到站在宫门前,从昤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脑海中对于原身的记忆一丝也没有,不知道原主具体的出身,她要回哪去?

但是好在宫门前等着的仆从眼尖看到了她,立马迎上前来,“大人,您终于出来了,陛下召见您了吗?”

摸不准原主说话的习惯,从昤摇摇头,只简洁答了两个字:“并未。”

蓝袍小厮听了这话,瞥见她脸上难得露出的迷茫,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干巴巴转移话题:“那咱们现在回府吗大人?”

从昤点点头。

蓝袍小厮便扶着她上了一辆简朴的马车。

车轮轱辘碾过平坦的地面,没多久,从昤的识海中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童音。

一只通体青色的白喙小鸟在她识海里扑腾着翅膀,语气歉疚道:“对不起小殿下,空空来晚了,您没事吧?”

从昤淡定的回答:“没事。”

这是她穿梭的第一个小世界,离开崆峒境之前,从昤就已经想过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状况了。

如果连这点意外都应付不了,以后要怎么完成任务。

当初苻生陨落后,天河倒灌,生灵涂炭,从昤和崆峒境的四位主神用了三百年时间才稳住动荡的局面。

灾祸平息后,她又以神格为代价,和天道立下契约,换来一个能让苻生聚魂归位的机会。

但是苻生的魂魄散落三千尘世,想要寻回,就要舍弃神躯,去往各个小世界。

与命魂绑定的天书书灵告诉她,只要收集完所有的残魂,苻生便能重回神域。

从昤自问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身死道消。

既然有机会能让苻生重回神域,不论结果如何,她都得试试。

那三百年里,每每回到阆水涧,从昤都会回想起当日苻生陨落时的眼神。

他既有遗憾,她就要帮他了却这些遗憾。

从昤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掌四时开化的主神析木问她:“皎皎,你真的想好了吗?”

失去神格,便无法承任司灵之位,而神魂离开躯体太久,待到归来之日,融不融合的了都两说。哪怕融合了,也无法再与天同寿,她只会比他们这些主神陨落得更快。

身为神明,本该心怀大道,福泽苍生,可苻生动了情,破坏六界安稳,是被天道降下的雷罚劈散的。

析木固然惋惜苻生的陨落,但也舍不得看着从昤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去跟天道交易。

然而从昤说:“析木,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苻生陨落了三百年,从昤走遍六界,听了太多关于他和那只莲花妖的传闻。

归明神主苻生和万年前在崆峒境少言冷漠如苦行僧般修炼的小石头仿佛割裂成两个人。

有时候从昤也会觉得恍惚。

觉得醒来后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她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做出何种抉择都不会后悔。

神明总会有陨落那天,在她沉睡前,她就察觉到自己的神力在慢慢流失了,不管她怎么选,她始终都会比析木他们更早陨落。

没什么可犹豫的。

天地间的法则一向如此,有得便有失。

如果能拯救一下她那失足的竹马,也算是赚了。

从昤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闭眼缓了缓,在识海中跟小青鸟交流:“空空,先接收原主的记忆吧。”

瞬间,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是个普通的古代世界。

才结束战乱不过十几年,新起的王朝以“虞”为国号,原身从昤,是大虞朝先国师从稹的小侄女,也是当朝的新任国师。

从家人丁单薄,又因着父母早逝,原身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接到从稹身边,由他和妻子林邱婠抚养长大。

原身五岁那年,大伯母林邱婠生下一子,取名从嵛,从稹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儿子日后能继承自己的衣钵,然而从嵛生来体弱,尚在襁褓中时都险些被一场风寒要了命,年岁渐长后更是日日都离不开汤药。

从稹不忍从家没落,但幼子体弱且不良于行,他只能打消这种想法,直到原身九岁那年,从稹意外地发现了她的天赋,便开始让原身跟着他学习祖上传下来的堪舆术。

古书有言:堪,天道也;舆,地道也。堪舆术,亦可以称为风水术。

从氏所传的堪舆术,以掌天星,志星辰、日月之变动,而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为主。

通俗来讲,就是通过观测星象来窥探天机,占卜吉凶。

但是这种泄露天机的高人往往不能圆满,也就是命理中常说的“五弊三缺”,鳏、寡、孤、独、残、财、命、权,总得占一个,所以民间一般都说瞎子算命准,从家人丁单薄,同样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稹将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原主身上,悉心教导原主三年。三年后,从稹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原主肯吃苦,而且勤勉孝顺,在守丧期满后,没有辜负从稹的期待,于及笄之年成了大虞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国师。

世俗对女子多有偏见,原主以女身通过层层选拔考核,登上国师之位,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前日夜中,她照例观测星象,发现星象有变,三月并出,勃星入于太微,遂入东井。

太白犯东井,预示着不出三年,必有国丧。

如此凶兆,原主立马便想到要向上禀告,然而她在殿外等了几乎一天,也没等到君主的召见。

“小殿下,因为您占用了从昤的身体,需要替她实现没有完成的心愿。”

从昤点了点头:“什么心愿?”

从家是被大虞的开国君主提携上来的,为人臣者,忠君乃是本分,从稹希望原主能光耀从家的门楣,更希望她能尽心辅佐陛下,守护大虞的河山。

可是坏就坏在大虞朝当今的皇帝是个出了名的昏君,即位不过数月,上至王侯公卿,下至仆隶,死在他手上的就多达五百余人,就连当初先皇留给他八位的辅政大臣都被他杀了个干净。

原身任国师一年,看着他肆意屠戮子民,滥杀无度,进宫时也是存了死谏的心思。按照原来的命数,她今日本该因谏言触怒皇帝,惹上杀身之祸,死在牢狱里。

但是从昤用了她的身体,自然改变了结局。

“她希望保护好家人,让他们此生无虞,”空空停顿片刻,接着说:

“她还希望这个王朝山河永固,人间皆安。”

从昤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护住亲人倒是好说,只是这第二个……她没想到原主一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会有这样的心愿。

她接收了原主的记忆,自然清楚如今的大虞有多不堪,这个国家外表看起来富庶繁荣,内里却早已**了。

君臣离心,大虞迟早会像天象预示中那般走向覆灭。

从昤并不迂腐,良禽择木而栖,在位的君主昏聩暴戾,那就另择贤主辅佐,但是原主亲眼见到了王朝背后的腐朽衰颓,还想要挽救,拥有这般魄力,却也难得。

从昤感慨了片刻,消化了这些记忆,想起来这个世界的目的。

“那苻生呢?”

她穿梭三千尘世,就是为了把他的残魂带回去,总不能连人在哪都不知道,带一团空气走吧?

空空听到她问起苻生,目光看向识海角落里灰扑扑的天书,嗫嚅道:“小殿下,书灵穿梭时消耗太多灵力了,只能检测到神主的残魂目前在王宫里……”

小青鸟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连头都低低埋进翅膀里。

从昤:“……”

她真的不该指望这俩个家伙。

……

马车晃晃悠悠的,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停在从府门口。

漆金的匾额上书从府二字,笔力遒劲,两盏灯笼在风中飘摇,屋檐下站了一个面容青涩的小姑娘。

小姑娘神色焦急,时不时伸长脖子往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望。

见到早晨出去的马车此刻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小姑娘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随后提着裙摆小跑过去,“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在宫中呆了许久,一定饿了吧,奴婢这就叫人摆膳。”

从昤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根据脑海中的记忆认出来,这是原身的贴身婢女,名叫却冬。

她同原主一般年纪,是几年前年林邱婠从街上带回来的。

从家祖籍在并州,当初从稹故去后,林邱婠带着从昤姐弟扶柩回乡,途中见她衣衫褴褛的在街上伶仃行乞,风雪下冻的瑟瑟发抖,着实可怜。

林邱婠便生了几分怜悯,给她买了厚实保暖的衣裳,又将人带回从府。

三年丧期过去,林邱婠选择带着从嵛留在老家,并州地处江南,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也适合从嵛修养,而原主为了完成伯父的遗愿,选择回到京邑弋阳。

林邱婠是不愿她走这条路的。

在她眼中,原主同她的亲生女儿没有区别,这世道本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遑论官场诡谲,帝王不仁,哪里是她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能应付得了的?

她不求什么富贵荣光,只希望两个孩子平平安安。

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然后儿孙绕膝,一辈子就在江水潺潺的宁静悠然中过去。

但最后,林邱婠还是让从昤去了。

“伯母,您可还记得幼时您对我说,雏鸟总会有振翅而飞的那一日,伯父教导我那么多年,如今我已立于枝上,我不想让他失望。”

提及亡夫,林邱婠撇过头,悄然红了眼眶。

她没有松口。

纵然知道丈夫一直以来的期许,可也不愿这份“期许”成为压住从昤的枷锁。

眸光始终坚定的小姑娘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单薄的身影,背脊挺直。

“伯母,阿昤知道,您希望我和弟弟过得安稳,但我不愿困于宅院之中,若可以,我想去闯出一片天。”

也许是被从昤眼中的那份坚定打动了,也或许是在从昤身上看到了几分丈夫的影子,林邱婠转身抹泪。

松口了。

临行前,却冬收拾好了包袱,自告奋勇要陪她去弋阳。

林邱婠还是不放心,但总归有个人陪着从昤,也算一种慰藉。

弋阳从府的主人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没人知道这些年下来,她们经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也没人知道,她们经受了多少打压。

仆从换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始终陪在原主身边的,只有却冬。

因此,原主和她早已不是普通的主仆之情了,却冬将她当作亲人,原主亦是将她当作姐妹。

但是眼前这个青涩的小姑娘不知道,她的小姐在今日已先她一步入轮回了。

按照原来的命数,不仅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和从家的人皆被连累,死在这一年秋天。

心中莫名蔓延开一阵刺痛,从昤知道,那是原主的情绪。

却冬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而是恢复了往日里那活泼的样貌,叽叽喳喳地同她说起府里日常琐碎之事。

却冬并非什么都不懂,她知道小姐肩上的担子重,所以身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拉她走出那沉重的圈子。

其实她也怕小姐今日去王宫进谏会惹怒陛下,大虞谁人不知当今的皇帝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却冬一直在府里等着,提心吊胆了一整日,生怕她家小姐去了就不回来了。

万幸先人庇佑,小姐安然归来。

晚膳见从昤用的少,却冬也只当她是累了。

叫底下的婢女们收拾好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

是夜,从昤洗漱过后,躺在柔软的榻上。

檀香袅袅,秋风凉。

她盯着头顶深绿的帐子,思索着要如何收集功德。

当初在崆峒境,她虽然和析木他们一起平息了天河倒灌,但是定水天珠碎裂,无法继续镇压天水。

天河和冥川,一主生一主死,用神力强行平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还得想办法修复定水天珠,司掌运劫命道的主神玄翛说过,定水天珠是世间功德蕴化的,要修复它,也只能用功德。

从昤出生就是神,没去下界历过劫,凡间没有供奉她的庙宇,对于攒功德这事都还是那三百年里偶然从飞升到天界的一个仙官口中听说的。

空空作为她的伴生兽,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此刻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立即雀跃地在识海里给她出主意:“小殿下,您也可以像那些飞升的仙官们多做好事,救苦救难啊,届时凡人敬仰您,修筑了您的庙宇,供奉香火,功德不就来了吗?”

“攒够了功德,修复好天珠,就不用担心天河倒灌啦!”

小青鸟兴高采烈地畅想着,没听到从昤的声音,纳闷的看过去,才发现少女已经合上了眼睛。

她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这幅身体在王宫中站了一日,已是疲惫至极。

从昤没有抵挡住睡意。

空空安静下来。

没一会儿,一丝微薄的白光落在少女胸口的被褥上,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向上扯了扯。

识海中小青鸟啄了啄尾羽,打了个哈欠,缩成小小一团,也跟着睡去。

——晚安,小殿下。

*

从昤这一觉睡得沉。

神灵是不会做梦的,许是用了凡人的躯体,从昤梦到了三百年前,她被天雷震醒后匆忙赶去阆水涧的情景。

梦中与现实不同。

这一次,她赶过去的时候,苻生的身躯还没消散。

男人还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身姿颀长,看向她时,沉沉如墨的眼瞳中起了几分波澜。

梦中的情绪不断放大,正是百感交集之际,从昤上前一步,欲要问他是否后悔遗憾。

然而下一刻,苻生看着她说:“皎皎,请你替我看顾好歆云。”

歆云正是那只莲花妖的名字。

从昤无比确定,苻生说的不是看顾好神域,也不是六界,不是无辜受灾的生灵,而是那只莲花妖!

她这一刻信了,她那从前不近人情的竹马是真的栽到了妖界那朵花身上!

为了那个不爱他的花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什么苍生大道,他全然抛掷脑后。

这一瞬间,男人昔日清冷淡漠的形象彻底崩塌。

从昤被他执迷不悟的样子气的要命,正想揪着他的衣领,痛骂他一顿,再给他一巴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这个梦就戛然而止了。

晨光透过窗柩照在她脸上,少女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坐起身,白皙的脸庞冷的像冰。

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透出肉眼可见的愤怒。

很好,拳头硬了。

这种要被气死的愤怒并没有随着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境消散,反而在她见到了罪魁祸首时达到了顶峰。

萧瑟僻静的宫道上,感知到她情绪的小青鸟哆哆嗦嗦的劝她:

“小,小殿下,他可是神主残魂,您千万要冷静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从·面无表情·昤:手痒,想给人开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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