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点五十四分,逞凶一天的太阳被吞入大厦间的地平线,城市里的车流从白昼汇入黄昏。
太阳落山,暑气一时半会儿却褪不去。
掌心捏得泛潮,离家还有两个路口,聂常弋将提着的环保袋换到右手,打算横穿到另一侧,避开前方不知为何围挤的人群。
看着就挺热。
这附近生活氛围不错,但当初的规划追不上发展的脚步,菜市场搬得颇远,大型超市倒有两个,可惜品牌格调定位过高,并不与所有住宅区相符,久而久之,各种卖蔬果、卖杂物的路边摊贩便聚集起来,常常堵塞非机动车道,屡禁不止。
堵不如疏,最后还是市政挤着地方开辟出了一块免费的集市摊位区,好歹让行人通行有了保障,只是偶尔依然有拥挤的情况。
等红灯的工夫,其中一个小摊的老太太热情招呼聂常弋:“聂医生,难得看见,今天不加班啊?”
当地部分中老年人的普通话比较塑料,努力讲得标准,其实依旧掺杂浓重乡音。她念起聂常弋的姓氏,听着像某个骂人的词,和标准读音相差甚远。
好在几年来,聂常弋交流过的病人不少,其中难免有说不好普通话的,听惯了倒也不耽误。
他走近老太太的小摊,蹲下身回答:“对,不加。”
这的确是大半个月来,第一次几乎准点下班。
“您今天生意不错。”
摇着把广告扇的老太太乐呵呵地自谦:“这年纪了,还有哪个生意不生意好说的。就是整天闲在屋里骨头要发霉,坐不住。”
接着,她抄起三根玉米和一捆小青菜,一股脑儿塞进聂常弋提着的环保袋。
“记得你喜欢玉米,拿去吃。”
老太太的老伴在世时,聂常弋曾帮过两次小忙,她一直记着 ,像此类送菜的事已有好几回,聂常弋每每不要,她还装沉脸。
“咱们这够不上贿赂标准吧?再不要,就是聂医生你看不上我老太婆的东西了。”
近期持续高温,清晨的菜到这会儿早该蔫巴了,这些却都很新鲜,大约是她下午顶着晒,新去近郊航来的,挣的不过几个辛苦钱。
今年夏天的异样炎热同样导致作物收成不佳,鲜嫩的玉米青菜如今都是俏货,不是她特意留,再多也轮不上这个点才经过的聂常弋。
回扣贿赂的说法自然属于玩笑,心意是真的珍贵。
聂常弋没有继续拒绝。
“那我也不客套了,谢谢您。天热,千万注意预防中暑。”
老太太的脸色立刻转晴:“哎!藿香水喝两瓶了。”
“也不能过量喝。”聂常弋说完,又问她每周的血压数据,再次叮嘱了些饮食上的注意事项,才站起身。
走前,他悄悄扫了老太太贴在摊前的收款码。
错开时间再付,一天单那么多,老太太也不会分得出哪笔钱来自谁。
思索间,前边那圈人里突兀有谁喊起来:“买不买?不要赶紧走!”
吼得中气十足,非常凶悍。
回答的声音听着年纪不大,透亮许多:“要的啊。可是我钱都付你了,给它买点水喝的时间,转头为什么又要我再加八百?”
有人附和:“的确,都看着呢,大哥,你这坐地起价可不厚道。”
有妇女劝说:“差不多行了,按规定,宠物跟鸡鸭鸟一样,**全都不能在这里买卖的,这会儿不卖,你还继续担惊受怕?人小伙可一分没跟你还价。要我说,钱落进袋里了才是钱,否则就是个数字,见好该收。”
“管得着嘛!卖低了老婆骂我,挨不着你们是吧!小伙子,我看你也不是差事的,给句话,到底要还是不要?你看看这体型,正宗的小体,再看这花,全市,你要能找出第二只这品相花色的来,我跟你姓!刚还有一哥们儿加八百想买,问我能不能给他得了,人家拿回去配种一点不耽误!你要不肯加钱,那就别妨碍我。”
“要的啊,你别折腾它了,它腿都站不住——转了。”
“看看——有了。别说咱小气,笼子也一起送你了,直接提着走吧。”
“你自己留着吧,这么脏,狗也不想住啊。还有,它的病是有很大遗传几率的,怎么会配种不耽误,根本就不能繁育后代。”
“少放屁!”那人恼羞成怒,又大吼了句什么,聂常弋没听着具体。
他并无看热闹的兴趣,刚刚的对话纯属路过时被动接收,走远了,自然也便听不见了。
*
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不少日用品要补,在下个路口的超市采购约一个半小时,聂常弋才不紧不慢走回单元楼。
放下两边提着的购物袋,钥匙刚插进自家锁孔,背后传来阵瓷制品摔得稀碎的叮铃咣啷,和一声惊呼。
随后又是一个温和的嗓音:“岁岁平安——别拿手捡呀。”
隔壁似乎搬来了人。
聂常弋住的小区位于保护建筑群所在弄堂的深处,基本全是两室一厅格局,年份久远,隔音普通,设施比较落伍,也就只有生活氛围差强人意。
客观来说,假如不是紧邻两所挺好的综合医院、一家知名妇幼保健院和数个大学,这地方确实配不上均价六七千的月租。
同事大部分都在附近的新楼盘买了房,聂常弋如今基本没什么开销,薪资加补贴,真要安家,也不是负担不起。
他只是觉得没必要。
本来就对生活品质没什么追求,再者,工作已经决定他每天在家也呆不了多少时间。
医院是个很封闭的系统,外面的人插不进手,里面的人又没空出去,大部分时候,住处对聂常弋而言,只意味着洗澡睡觉的地方。
租在这儿,主要也就为每天上下班方便。
小区占地挺大,出入却只有南门和东门,一般病人家属租房,同样的钱,比起靠北这几幢,肯定还是会优先考虑南边的房源——因为往返医院更便捷。
但差也没差那么多,何况房东曾对他抱怨,说隔壁的租金比同小区其它房源便宜了一千多,纯纯扰乱市场。先前合租的两名大学生毕业退房后,那里似乎已经空置一个多月,不太合理。
不过聂常弋没多余的精力关心这些,纷杂念头持续几秒钟,走进厨房便全被抛之脑后。
天太热,凑活做了点饭吃完,就得下楼扔厨余垃圾。
回来,聂常弋便发现隔壁门口搁了只纸箱,大咧咧敞着盖。
里边是堆碎瓷。
可能就是刚才那阵动静的牺牲品。
连轴转了好几天,没一晚睡过四小时以上的觉,聂常弋也不是铁打的,读了会儿案例就有些犯困。
不巧的是,刚躺上床,他便听到一阵隐约的犬吠。
整栋楼,只有一层那户老夫妻养了只乖巧的小贵宾,一身毛灰亮灰亮,油光水滑,非常漂亮。
——并且从来不瞎叫唤。
所以,聂常弋干睁着眼听那连绵不断的哀鸣时,有些困惑于它的来源。
狗叫并不尖利,更谈不上多吵闹,值班也早让聂常弋练就了想睡就睡、随叫随醒的技能。只是,下班前接到的电话,令他心中本就有些淡淡的情绪,这会儿,便因为这无规律的噪音而辗转起来。
翻身许久,不知名小狗终于喊累了,夜重新沉入静谧之中。
错过了最困的那个坎儿,再想睡就没那么容易,所以聂常弋最终仍然在两点左右才得以入眠,并不比往常早。
第二天清晨出门,隔壁门口那纸箱仍旧赖在原地,边上还多了两个挨着的垃圾桶。
电梯按下行,等了大概四十秒才来,进去聂常弋就听有人喊:“等等我!——谢谢!”
急匆匆跑进来的人掠起阵微热的细风,聂常弋闻到了股极淡的柔顺剂香,和昨天在进口超市闻的样品一样。
介绍的主打卖点是气味柔和清淡不冲鼻,倒不是假的。
“好热啊。”那人摘掉帽子,踮脚凑到轿厢的挂壁电扇底下,冲着风说话声音嗡嗡的,朝聂常弋搭话道,“那么热,怎么还不开空调呢。”
聂常弋对声音几乎过耳不忘,立刻辨出这是昨天买东西被坑的那个年轻人,礼节性点了点头。
其实这小区的电梯都没有空调。
年轻人转过头来:“你是住在我们对门的聂医生吗?”
“我是姓聂。”
他嘀咕了句“果然”,又拿掉墨镜,弯了下眼睛自我介绍说:“我是新搬来的,我叫倪澄杳,澄澈的澄,上木下日那个杳,是澄波杳渺、清澈幽远的意思。”
聂常弋愣了片刻,才道:“挺有意境的名字。”
客套的场面话,倪澄杳照单全收,大大方方地嗯了声表示赞同,还想说什么,却又忽然不吱声了。
在医院久了,闲聊和输出观念的**越来越淡,他不再搭话,聂常弋也不会主动续。
两人安静地走到小区东门,倪澄杳要朝另个方向走,走前居然对聂常弋摆手。
“我走啦。”
聂常弋只得又点点头当作回应。
八月的V市像个蒸笼,才七点半,气温已经高达31℃。
经过门口的流动摊,想起已经很久没吃过食堂外的早餐,思考片刻后,聂常弋买了一份煎饼,连带一杯速食的冰绿豆汤,简单解决了一顿。
与清晨时类似的寒暄,聂常弋每天起码能遇上数十次,本该转头就忘,只是晚上回家,居然又碰上了倪澄杳:他站在垃圾房边上,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数落他。
居委的刘阿姨。
聂常弋经过,倪澄杳恰巧蔫巴巴地抬起脑袋。
他的眼型偏圆,眼尾有一丁点上翘的弧度,因为睫毛长且浓密而延得很开,像那种夸张动画片里刻意强调过的特征,也像女生画了再自然不过的短眼线的效果。
他在刘阿姨的数落中微皱起眉,整张脸显出几分真诚且并不拱火的困惑。
“放在门口,没有人来整理吗?”
这话问得气笑了刘阿姨,她对倪澄杳一瞪眼:“想什么美梦呢?你当我们居委会专门给你做保姆的啊?”
倪澄杳的脸立刻开始泛红:“阿姨,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话音刚落,聂常弋的手机恰巧发出一声消息提示音。
正局促地不知该往哪儿看的倪澄杳当即发现了他,并显然自顾自将他认了熟人,递来热切的求助视线。
“恰巧”——聂常弋忽然意识到——这两天的恰巧太多了。
但他对恰巧并无好感:反映到病人身上时,“恰巧”很少会是好事,特殊厄运的随机概率似乎永远高过幸运。
更不用说其中潜藏着的那几分听天由命的软弱。
然而想归想,面对那殷切的求助眼神,聂常弋还是只得插话问:“怎么了?”
刘阿姨转头瞧见聂常弋,眉开眼笑:“哎聂医生啊,没事,正跟他讲丢垃圾的事情呢。”
她又对倪澄杳说,“你想想,这天气,你把那些厨余垃圾都摆楼道里,邻居是不是也不方便。”
倪澄杳低头看看他自己那件满印可爱椰子图案的短袖度假衬衣,再抬头看看衬衫扣子全扣得一丝不苟的聂常弋,不知道领悟了什么,迷迷糊糊似的说了声是哦,又请教刘阿姨:“那垃圾具体要放到哪里去呢?”
“这垃圾房不是摆设,来来来,阿姨教你怎么分类。”
*
跟着刘阿姨走近垃圾桶,倪澄杳微微动了动鼻子,似乎有些嫌弃气味,但嘴上依然没吱声,全程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听人讲。
丢完垃圾出来,刘阿姨气顺了,又同倪澄杳闲聊:“听你说话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怎么会来这儿?读大学?”
“我大学毕业了,阿姨。”
“那是来工作的?”
倪澄杳低下头,声音含糊,回答的内容也含糊,叫人搞不明白意思:“也不是工作,就在地图软件上随便点的,然后点到了这里,就来了。——这是什么?鸟排泄的吗?”
聂常弋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他在打量水泥路上几点紫黑的痕迹。
刘阿姨正絮叨,没管得上回答——当然,也可能是根本不屑回答这种笨问题。
聂常弋给他解释:“树上掉的樟果轧出来的。”
倪澄杳打量一遍四周,蹲下去捡了颗完整的落果。
鲜澄澄的紫色,圆滚滚,很可爱。
“这个吗?”
聂常弋说没错,他便把果子托在手心,拿食指拨着360度观察一遍。
“能吃吗?”
这想法不切实际,被聂常弋平静地打破:“不能。”
“我想也是。”
果子被倪澄杳摆到花坛的灌木丛上。
他还顺便捡了朵掉在地上的凌霄花,挤着几根枝条的空隙,将花点了进去。
一片绿里冒出了抹橘红。
打量一会儿自己的“创作”,倪澄杳满意地拍了拍手,对刘阿姨和聂常弋诚恳承认错误。
“阿姨,聂医生,对不起,下回我保证好好收拾垃圾,肯定不搁楼道里了。”
中年阿姨大多喜欢老实的孩子,如果长得好,那就更讨喜,所以见他乖乖巧巧的,刘阿姨愈发满意,彻底原谅了他,口风一转,改将矛头对向聂常弋。
“聂医生,阿姨有个老朋友,她女儿也是你们学校毕业的,现在在法院,长得漂亮,条干也好——你别嫌阿姨烦……”
刘阿姨跟他们住同一栋,躲是躲不开的,聂常弋微笑听了一路,出电梯时才道:“当然不嫌您烦,还得谢谢您挂念,不过现在工作太忙,没心思考虑这些。”
“还不考虑啊?聂医生,别说阿姨烦,年纪不等人,该成家就得成家,阿姨知道你这条件,眼界肯定蛮高,不合适的不会介绍给你的,放心好了——还是你就只考虑工作上合得来的?也没事啊,阿姨还有个朋友,一块儿跳广场舞的,她女儿是牙医啊……”
电梯门合拢,倪澄杳没去开家门,反而站在原地,有些好奇地看着聂常弋。
聂常弋问他:“还有什么事?”
他摇摇脑袋。
聂常弋就没再管他。
洗过澡,门铃响了。
门一开,外边站着倪澄杳,手上捧着一筐葡萄。
“垃圾的事情对不起,我哥说得向你道歉。”
因为从前的生活环境和如今的工作环境,聂常弋自认也算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从没有倪澄杳这样的。
“你已经说过了,也没必要这么客气。”
过犹不及,太热络反而会令观感变得可疑。
这道理倪澄杳不知道懂不懂,反正他既没接茬,也不动弹,固执地举着那筐葡萄,顿了几秒突兀问:“条干好是什么意思?”
聂常弋没反应过来。
“那个阿姨说,长得漂亮,条干也好,是什么意思?”倪澄杳再问。
“是说别人身材好。”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又看向自己手上青绿的果子,莫名其妙嘀咕着说,“这个葡萄超级甜,我哥哥特别会选水果。”
拒绝两次,聂常弋发现他仍旧杵在原地,没有丝毫收回去的意思,只能接过那个竹编的筐。倪澄杳笑了,又迅速将一个小盒子摆到葡萄上头。
“这个是给你的耳塞。”
“耳塞?”
“我买了一只小狗,因为新来没有安全感,昨天晚上一直叫,肯定吵到你了。我给大家都准备了盒耳塞,其他楼层全给了,就剩你的了。”
聂常弋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跑回了家,站在门框里挥挥手。
“现在它已经好多了,谢谢你的包涵。明天见。”
原来他被坑,是买了只小狗。
每日18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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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来乍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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