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照进来,有烟飘过来。
光照不进眼,烟雾却呛人。
宋致屈膝坐在街道一角,小卖部昏暗的灯光将黑夜拉开一幕,三两个做搬运的劳动力坐在石阶上抽烟,粗糙的指尖烟火明灭,交谈间话语粗鄙,却也自在。
小卖部老板娘的女儿年纪不到五岁,穿着廉价却干净的小裙子,扎着双马尾蹦蹦跳跳。她人小鬼大,机灵的很,今年幼儿园举办的六一儿童节让她学会了好几个舞蹈,这会儿跳脱着,一边咿咿呀呀唱着,一边手舞足蹈的。
那几个大人吐着烟卷,逗弄着小孩儿,“唉,小孩儿,你会跳什么?我给你放歌儿好不好?”
“两只老虎。”小女孩儿双手背在身后,头微微昂着,认真的模样好像一个即将上舞台表演的芭蕾舞演员。
有光照过来,有烟飘过来,有人走过来。
警察找到宋致的时候,他正蹲在暗处看小女孩儿两条小腿不停迈动着,将两只手比作耳朵,劣质的喇叭和音质 ,将这场表演减分了不少。
宋致站起来,顿觉头重脚轻,太阳穴处的经脉蹦蹦直跳,他举着双手,十指不费力的弯曲着,指甲里布满了脏污泥渍,浑身狼狈不堪,青青紫紫,没有一处完好。
年轻的警察见状上前搀扶了他一把,胸前的警徽在霓虹下也泛着冷光,他将宋致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是你报的警?”
宋致点头,指了指自己还在渗血的膝盖,有气无力道:“是我。”
“怎么回事?”警察一边盘问,一边让随行的医护人员给宋致处理伤口。
宋致直视着警官的眼睛,神情真挚到没人会怀疑他在说谎,伤口被触碰到了痛处不躲也不叫,用一种等同于模式化的说辞,编造了事情的另一种经过。
他是一大早出的门。
宋致坐在冰冷的凳面上录口供,背部借力靠在靠椅上,他卸下了浑身的力气,姿态很是放松。
警局里,电话铃声不断,带着帽子的警员腋下夹着文件夹脚步如飞,这个点已经不早了,照常说理应清闲一点才是,但今天似乎有了什么棘手的案子,整个警局都笼罩在一股焦灼的氛围中。
负责给宋致录口供的只有一个年纪不大,看起来没有什么经验的新人,年轻警官有个优点就是心细,落笔之前总要问清楚前因。
“今天是星期六,你那么早出门干什么?”年轻警官笔尖悬着没往下落,等待着宋致的回答。
宋致的伤口已经被全部处理好了,但受伤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他往前探了下身子,一只手臂放在桌面上,提醒到:“我是受害人,是来报案的,您问的这么详细,怎么跟审犯人一样?”
说完,宋致不等警官开口,他态度又一变,立马收起刺儿,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我是跟着我表弟出去的,他还没成年,我怀疑他早恋了,不放心,所以跟去看看。”
警官被他冷不丁刺了一下,本来想说道两句,但见他转过来脸来又挺配合,就没再计较,继续往下问道:“那你接着往下说说,怎么会跟那群人打起来?”
“我跟着我表弟到了体育中心,发现他是和朋友约了一起打球,就没再继续跟着了,买了点东西准备回去,结果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招惹了一群街头混混,和他们周旋了很久,又打了一架,他们人多,抢了我的钱,我打不过,就报警了。”
宋致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三言两语概括完一天的经过,就不再开口了。
警官听完后,将他的话又回味了一遍,眉头皱得很深,直觉上感觉到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录完口供,年轻警官拿着本子去给老警察过目。老警官这会儿正为了另一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调监控查录像,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他把关的。对于像宋致这类的打架斗殴的案件,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插手,所以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丢到脑后去了。
年轻警官顿时有点为难,他挠着头让宋致等一下,具体等到什么时候去,谁也不知道。他本以为宋致被冷落了会有意见,没想到宋致丝毫没有异议,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撑着头打起了瞌睡。
快十点的时候,警院里由远而近驶进了一辆警车,警笛也随着距离的拉进而越来越清晰。车门被打开,下来几个人,宋致坐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竖着耳朵听。有一个脚步是被他刻进记忆里的熟悉,宋致不用睁眼去看,就能猜到脚步声的主人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他的嘴一定抿着,桃花眼里不再有盈盈笑意,他一定难过又愧疚,还有点愤怒,但都无处发泄。
方觉夏在宋致一间之隔的卡座落座,心里装着事儿,他注意力涣散,没有去注意周围的人。只在玻璃的反射中,看见自己的脸,眉目深锁,乌云笼罩。
早在来警局前,方觉夏就打电话报过案了,由于案情特殊,涉及案件的相关人员又全部都是未成年人,所以警局给的反响很快。在医院了解情况的同时,也派人勘察过案发现场,迅速锁定了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其中以尹洁等与邓依有过节的一干人嫌疑最大。
这次案件虽然没有伤及人命,但并不能说是一桩小案子,妙龄少女被毁容,要是风声盖不住甚至能上报纸,那对于邓依来说影响太过巨大,能否承受住心里压力是一项考验。
所以警方在邓依家人的要求下,在保证侦察进度的前提下,尽量将案件影响最小化。
由于当事人情况特殊,涉事的又几乎都是未成年人,警方要求嫌疑人及监护人全部到场,配合调查。
尹洁和她那群跟班到场时声势浩大,足足用了两两警车才坐下,录口供的时候还有人脑子被酒精烧糊涂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十分不配合调查。
场面一下子变得乱哄哄的,各种群体哪儿的人都有,邓依的哥哥双目通红,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他瘸着一条腿见了尹洁的面冲上去就挥起了拳头,好在被人及时拦了下来,不然尹洁那小身板,真经不起他一拳。
说句实在话,尹洁作为最大嫌疑人,还没搞明白眼下是怎么回事呢,前脚还在KTV包夜准备嗨唱一晚,后脚就被警车乌拉乌拉地全带走了。从小到大她物质上被娇纵惯了,脾气是有点蛮横,但也懂得点到为止,从来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活在象牙塔里的她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啊,稀里糊涂录了口供,半天才回过神来。
等整理完了案发经过和所有嫌疑人的时间线,案子竟然陷入了僵局。
没有人有作案时间,也没有足够的证据。
忙活过这一阵,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些人心大,已经打起了盹。尹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反而不怕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浪费了这么久时间,这会儿她被磨出了火气,转眼间又恢复了神气的模样,二话不说就要走。
的确,口供也录了,调查时她也算配合,警局没有理由再扣着人了。但考虑到安全问题,年纪稍长的老警官还是不松口,道:“虽然目前你们的嫌疑暂时洗清,但我们还在做进一步的调查,一旦后续有什么新的发现,你们还是要继续配合。”打一棒子要给一个甜枣,老警官深谙此道,继续道:“不过今天的确是很晚了,我会安排让你们的监护人接你们回去,先等着吧,警局已经做了通知,他们很快就会到了。”
听了这话,反而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了。无论是谁,做了坏事儿都不想让家长知道,虽然这事儿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总归是进过局子喝了茶的,要是能听得进解释的,那就不是家长了。
尹子泰更是直接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尖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我我我!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甲,纯粹来当陪客的,您该不会也通知我家长了吧?”
老警官点了点头,“没有例外。”
“完了。”尹子泰生无可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方觉夏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老警官说的果然没有错,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警局就跟菜市场似的,人来了又走,来回几趟,局子就空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方觉夏,尹子泰和尹洁。
尹洁一点也不着急,翘着二郎腿玩儿手机,左右她是知道他爸那个大忙人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警局。
尹子泰跟屁股下面有针似的,总是坐不安生,忐忑中又带着那么一点可耻的期盼。
尹子泰的母亲,名叫张莉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拜金女,从小的梦想就是嫁个有钱人。后来走了歪路,在有钱人的身上吃了亏,龟缩了十几年,不敢闹出什么大风浪。她虽是尹子泰的亲生母亲,但从未尽到应有的义务,张莉莉只是把尹子泰作为一个将来可能有用的筹码,不要提什么精神和物质,只要尹子泰不死,他就不会多看一眼。
所以尹子泰觉得此刻对张莉莉仍抱有期待的自己特别可笑,就像一条期待主人扔骨头的狗,明明已经被抛弃过千万次,还是不长记性。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莉莉真的来了。
她踩着高跟鞋,步伐摇曳生姿,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尹子泰一眼,一句话都没有问,扫描过身份证留了信息,扭头就走。
路过尹洁时,她停了下来,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问:“小姑娘,你爸是不是叫尹天祥?”
尹洁没回话,只谨慎地看了张莉莉一眼。
这一眼,无声胜有声,张莉莉心中己经了然,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大步离去。
尹子泰跟方觉夏只来得及打个招呼,便连忙小跑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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