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去?”尹子泰把随手换下的病服放好。
方觉夏没表态,走到门边替他拎起行李。
尹子泰手臂上还打着石膏,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手没那么快好。但尹子泰住了几天院,闲得在病房里长草,说什么都不肯继续住下去了,方觉夏便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说你啊,你这就是在作死你知道吗?宋致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告诉你,你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尹子泰不是个憋得住话的人,拿出了教导主任的势头,对方觉夏淳淳说教。
他的行李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重得很,方觉夏还没开始下楼呢就拎不动了,干脆卸了力往地上一放,道:“你自己拿,我累了。”
“……本来也没叫你拿。”尹子泰回头看了眼不足二十米的走廊,在心里小声吐槽。
尹子泰用完好的那只手提起行李健步如飞,试图用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方觉夏,“你看看你,这小身板!小胳膊小腿的,真不是我说,这要是再落到宋致手里,可就没那么容易逃出来了!你可得想清楚了!”
刚才的体力活让方觉夏有点体热,他一边下楼梯一边用手掌煽风,姿态很是惬意,像是压根就没把尹子泰的话听进耳朵里。
尹子泰不乐意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真不让人省心!”
“知道了知道了。”方觉夏应付道:“我又不傻,我有数的,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吗,只要你不给我掉链子,我保证,万无一失。”
尹子泰心里没底,“宋致这么鸡贼,我觉得没那么好对付。”
下了楼,两人在门口等车,方觉夏双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站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那你等着看吧。”
春季的雨水格外多,特别是清明时节,雨势不大,但纷纷扬扬,裹挟着风往伞下飘。
方觉夏和宋致共用一把雨伞,并行在墓园的泥泞小道上。那伞面斜着,好像一颗心似的狠狠往方觉夏那边偏,宋致的半边身子早已湿了个透,而方觉夏连鞋面都是干净的。
墓园专门有人打理,宋光明的墓碑干干净净,坟边连株杂草都没长。方觉夏蹲下来,轻手轻脚摆上贡果,怕惊扰了亡人在地下的长眠。
这种天气不适合烧香,烧了也是白烧,人一走就会被雨水打灭,方觉夏就没有白费力气,索性宋光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他们。
宋致也蹲了下来,他眼神淡漠,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光明走得太突然了,一辈子吃苦耐劳,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这张遗照是他死后照的,照相的时候眼睛已经闭上了,那照相师傅便想了个办法,用墨笔画了两个纯黑的眼睛,乍一看有些骇人。
两人都沉默着,气氛一时掺了些难言的哀伤。宋致半天回过神来,先是用手掌感受了一下方觉夏有没有淋到雨,而后道:“不说点什么吗?”
“不知道该说什么。”方觉夏摇摇头。
向来说给亡人的话,都是报喜不报忧,祈求先人庇佑时,才要做出一副可怜姿态。
可如果是给宋光明听,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令人难以开口,还是不要将这些糟心事儿让宋光明知道,否则他在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
墓园是一个偏僻的地方,离家有一段距离,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可宋致半点不见着急,油门都不踩,速度不超过四十迈。
方觉夏在后座昏昏欲睡,宋致通过后视镜看他,问道:“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方觉夏没有忘记自己的本来目的,他也正好需要一个理由回到宋家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没有拒绝。
宋致并不意外方觉夏的态度,他眯了下眼,因为极度亢奋,脖子上的青筋时隐时现。
一段时间没有回来,这个家还是方觉夏熟悉的样子,宋致系上围裙去做饭,方觉夏打开电视。他把声音开得很大,注意力却并不在电视上面,双眼不住地悄悄往厨房里打量。
宋致正在剥大蒜,背对着门,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客厅里的动静。方觉夏放下遥控,屏息凝神踮起脚尖偷偷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听见宋致在那儿问:“小夏,几点了?饿不饿?”
方觉夏又连忙坐回去,佯装镇定,“快七点了,还好,不是很饿。”
得到答案的宋致没声儿了。
方觉夏对着空气揍了几拳出气,老老实实没坐上几分钟,又伸着脖子往厨房里张望,见宋致还在剥大蒜,这回抓住时机毫不犹豫,迈大步子像一阵风似的掠上了二楼。
相比起一楼,二楼更加夸张,方觉夏走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宋致房里连被子里上的脚印都没有变过,也不知道他最近都是睡在哪里。
方觉夏直奔存钱罐而去,为了不浪费时间,直接掀开盖子一股脑儿全倒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硬币和零钱像山洪倾泄似的掉了满地,方觉夏用手将它们拨弄开,挑拣出几块小小的贴片。
铁片一共有四块,长短不一,薄厚却相似。方觉夏比照着裂口将它们一一排列,拼凑出一块完整刀片的模样。
虽然早就有了猜测,但真相真正落定的这一刻,方觉夏仍是不敢置信。
在他的记忆中,宋致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铁证如山,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心绪翻涌,方觉夏深吸一口气,强行定下心来,他将断裂的刀片收好,抬起头来已是眼神坚定。
方觉夏说过,不论是谁,他都一定会亲手将凶手送进监狱。
匆匆将一切物归原位,伪造成没人来过的假象,方觉夏带上了房门。既然关键性证据已经拿到,那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久待,方觉夏打定主意不管不顾直接跑,他几乎用上了全所未有的速度,短短一段路,耳畔像是刮过疾风。
“——咔嗒。”
门锁住了,打不开。
宋致端着一碗刚出锅的菜走出来,热气上升氤氲了他鼻梁上的镜片。
“你要去哪儿?”宋致唇角含笑,“不是答应了留下来吗?”
方觉夏垂下眼帘,不做回答。
想来也是,宋致向来心机深沉,这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把菜放在桌面上,宋致走过来牵起方觉夏的手,微微屈下膝,问他,“你都知道了,是吗?”
方觉夏别开眼,不愿与其对视。
“好了,不要闹别扭了,因为一个外人,和表哥生什么气呢?”宋致轻笑,轻描淡写地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方觉夏闻言浑身紧绷起来,宋致轻飘飘的话在他耳边陡然炸开,他想起邓依闪躲的眼神和苦涩的泪,顿时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红着眼睛狠狠推了宋致一把。
“你这个变态!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种话!你毁了邓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可我能怎么办呢?”宋致趔趄一步,面露疑惑。
他是真的在疑惑,他想不通,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
“我只能看见你啊。”宋致几乎是在用气音在说话,“在我的眼中,只有你才是鲜活的,其他人本来就不该存在,我毁了他们,不是应该的吗?”
“小夏,你听我说。”宋致突然半跪下来,一手抚上方觉夏的后颈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们要抢走你,他们才是坏人。”
宋致的想法常人难以理解,偏执到丢失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观念,方觉夏嫌恶这样癫狂的他,甚至是憎恨。
见方觉夏不说话,宋致一声叹息,“算了,不懂没关系,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你最近说的,都不是我爱听的。”
“把门打开,让我走。”方觉夏冷冷开口。
“我不能放你走,没有你,我会死的。”宋致站起来将方觉夏拥入怀中,说的话像一个无赖。
“放开!”
方觉夏正要挣扎,却突觉手臂一痛,他惊诧看去,宋致的手中拿着一根注射器,透明的液体转眼便见了底。
是肌肉松弛剂。
方觉夏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他软倒在宋致怀里,被一把抱到了饭桌旁。
宋致控制方觉夏坐在自己腿上,一边沉迷地嗅着怀中人的气息,一边赞叹:“小夏好乖。”
宋致拿来饭勺舀了一口汤送到方觉夏嘴边,道:“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笑容向往,“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如果眼神能杀人,宋致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日暮西沉,华灯初上,宋致的汽车驶出宋家小院时,身后的二层小楼还亮着灯,好像在随时等着归家的人。
方觉夏被妥善安置在后座,宋致怕路途颠簸会磕碰到他,用一床软软的被单将方觉先细细包裹,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精致的脸。
由于被靠背所遮挡,宋致在后视镜里无法捕捉到方觉夏的身影,所以也就错过了,方觉夏褪去畏惧和愤怒之后,极为平静的表情。
平静到,透露出几分无聊。
外面又下雨了,路灯被晕染成一个又一个光圈,雨点砸在玻璃上,被风一吹,像一颗颗急速坠落的流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