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过,桂花便开到荼靡,来往的道路上覆盖了一层凋零的残花,被人一脚一脚踏入泥土里。
天还没亮,水面打了一层薄霜,玻璃上凝结的水雾阻隔了视线。方觉夏在毛衣外面加上一件外套,往手心哈了一口气,这才迈着闲散的步伐下楼。
今天是周末,按照惯例早餐要比平日里吃得晚些。方觉夏起来的时候厨娘刚准备起锅倒水,见他睡眼惺忪站在客厅里,惊异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还要等一等才能吃早餐。”
“没事没事,我去外面吃。”方觉夏摆摆手,看了一下时间,“我去接一个朋友,她快到了,我先不说了,走了啊!”
前两天方觉夏收到了邓依准备回国的短信,本来飞机昨晚就能到,但不知道什么事情耽搁了,愣是飞到了今天清晨。
邓依回国,方觉夏于情于理都该去接这个机。但这落地的时间掐的未免也太好了,早不早晚不晚,让方觉夏在这个严寒的天气从被窝里爬出来,简直是要了他半条命。
从方家到机场大约要半个小时,方觉夏坐在后座睡了个回笼觉。司机知道他怕冷,一路上把空调开得很足。到了地方一下车,方觉夏受不了这骤冷骤热的温差,微微弯着腰,一路小跑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来的时间刚刚好,邓依一落地就给方觉夏来了电话,两人举着手机转了个圈,一抬头便在人群里相撞了目光。
方觉夏一乐,挥了挥手,“这儿!你别动,我来找你!”
邓依喜上眉梢。她拖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针织长裙外面罩了个短外套,长短搭配之下显得身姿窈窕。一张脸如清水芙蓉般娇嫩,那骇人的疤痕在一次又一次手术下彻底消失无踪。
许久不见,邓依的头发又长了些,就这么披散在脑后,温婉又风情,叫人看了忍不住生出保护欲。
方觉夏出门时没有刻意打扮,随手拿了一件衣服就走了。但架不住他一张脸长得好看,又是天生的衣架子,窄腰长腿,就算是披上一个麻袋,也像是在走时装秀。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万千沙砾中被投入了明珠,瞩目到耀眼,不知不觉中吸引了大半人的目光。直到关上车门,邓依终于松下一口气,道:“这也太夸张了吧?难道你每次出门都是这样吗。”
方觉夏笑了笑,打趣道:“小场面,我都习惯了。”
邓依忍俊不禁,“得了吧你!”
这次见面,邓依的性子开朗了很多,她消除的不只是脸上的疤,还有心里的阴霾。方觉夏很乐意看到她的变化,长久以来因为愧疚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心里踏实了不少。
“有地方去吗?”方觉夏问。
邓依的家并不在这座城市,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买了抵达这里的机票。其中缘由两人都心知肚明,不需要说破。
邓依不好意思,“你一问我才想起来,我现在的确是没处落脚……”
方觉夏沉吟了一下,“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环境还不错,你就先住那儿吧。”
说着,叫司机掉了个头,沿着河一路往前开。
尹洁现在租住的单身公寓对面还有一套房空着,在方觉夏看来那里是一个落脚的好去处,不仅交通便利,而且出门便是超市,采买方便。最主要的是安全,那里摄像头密集,安保很严格,对于邓依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安身之处。
一套手续办下来半个小时不到,邓依就拿到了公寓的钥匙。她这套房和尹洁那套房朝向不同,视觉上更加透光,很是符合邓依的心意。
公寓入住前,房东会叫人打扫一次,所以不需要自己动手。方觉夏帮她把行李往角落里一放,就拉着人下楼吃早餐。
邓依在锁门,方觉夏闲来无事,坏水儿便一股一股往外冒。他把对面的房门敲得梆梆作响,喊:“尹洁,尹洁!出来吃饭了!”
尹洁那懒惰的脾性和方觉夏如出一辙,节假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睁眼,冷不丁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尹洁弹坐而起,操起个枕头打开门就往方觉夏身上打,嘴上骂,“你是不是找打,是不是找打!”
方觉护着头,一边躲一边笑着讨饶,“别别别,我这不是好心叫你起来吃饭吗?去不去一句话,我请客还不行吗?”
出了一口恶气,尹洁一吹刘海,咬字铿锵有力,“去!”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门外多了一个人。尹洁的目光在邓依身上转了一圈,不太确定道:“邓……邓依?”
“是我。”邓依没想到尹洁就住在对面,有些尴尬,“好久不见。”
尹洁比她更加尴尬,都不敢想自己中二时期做的那些事儿,一想就恨不得把脑袋往墙上撞。丢人,太丢人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毛茸茸的恐龙睡衣,猝不及防红了脸,窘迫中把门一甩,留下一句话,“我换个衣服,马上就好!”
来之前方觉夏考虑了良多,从住宿条件到安全性,细无遗漏。可想了这么多,他就是没想起邓依和尹洁之前还有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这两个人住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次开门都能把自己给吓着。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租金交了三个月,不住照样扣,邓依家中并不富裕,她不至于因为当年的一些过节就搬出去。
尹洁呼啦一下打开衣柜门,挑来选去找不到一套合心的衣服,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她左看右看,拎出一套纯黑色的工装风连体服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嫌弃地“啧”了一声。
当初看中这套工装,就是因为它穿起来帅气,蹬上一双小短靴,表情放拽些,活脱脱一个地头恶霸。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尹洁一看到柜子里满目的黑色,就会想起邓依那一身温柔的长裙。她挺了挺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
同样是女的,为啥差别这么大?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邓依那款的?要不然方觉夏怎么一大早的这么亢奋?像打了激素一样。
越想尹洁心中越烦闷,他听见方觉夏在门外催,忍不住回嘴,“催什么催?等着!”
尹洁最终还是穿上了那套工装服,她横竖都看不顺眼,干脆连镜子都不照了,闭着眼睛洗漱完。临出门前她脑中灵光一现,从箱底扒拉出一根唇膏,小心地涂抹在干燥的嘴唇上。
一到了街上尹洁就知道自己穿少了,这寒风无孔不入地往毛孔里面钻。她紧紧抿着唇,为了面子佯作若无其事,实则连呼出的气都是颤抖的。
方觉夏走在两人中间,一边同邓依说话,一边脱下外套罩在了尹洁的身上。
尹洁一愣,抬头只看见方觉夏的耳廓和下颚。她拉了拉外套,低头一嗅,顿时被特属于方觉夏的清冽气味所包裹。
好温暖,是春天到了吗?
三人就近找了个早餐店坐下,随便点了几份早餐,菜还没上,方觉夏放在桌上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个没完。
是丁烽发来的,他问方觉夏在哪。一句话要夹带三个表情包,狗头熊猫头还有卖萌的小女孩。方觉夏给他发了个定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给我带件外套。
丁烽来得很快,车速直跳八十迈。迈着大长腿推开玻璃门,两手抓着衣领把外套一甩,在空中划过一道凛冽的弧线,而后轻轻披在方觉夏肩上。
耍完帅,丁烽敲着二郎腿坐下来,一抛媚眼,问:“怎么样,我帅不帅。”
方觉夏差点没憋住笑,“帅,帅呆了。”
第一次见面以为这人是条狼,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就是一条混在狼堆里的二哈。
尹洁没方觉夏那么好说话,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你油腻到我了,不行,我要吐了。”
丁烽懒得和她计较,白眼一翻,当作自己没听见。
早餐店的老板娘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眉目很是良善。她端来两杯饮料,笑着道:“我女儿这个月要结婚了,所以小店这两天在做活动,每队情侣都会赠送两杯情侣对饮!”她的视线在方觉夏和邓依之间打转,嘴角笑意更浓,“你们两个看着可真般配啊,看到你们,我就想起了我女儿和女婿。”
脱掉外套后,方觉夏里面的毛衣和邓依的长裙都是暖色系,乍一看,的确有点像情侣装。更别提邓依看向方觉夏的眼睛里,那快要溢出来的情意。
方觉夏:“……”
邓依羞涩地低下了头,“……谢谢。”
丁烽:“……”他妈的,为什么?
尹洁:“……”为什么?他妈的。
丁烽心里不痛快,但没法跟一杯饮料过不去,只好拿尹洁出气。他指着尹洁的唇,道:“男人婆也会涂口红了,真是稀奇啊。”
尹洁又气又羞,生怕方觉夏看出点什么,连忙捂住嘴,反驳到:“什么口红,这是唇膏,唇膏懂吗?!”
邓依回国后,重修了学业,很多知识她都已经忘却,需要更多的精力去钻研。所以实际上和方觉夏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反而和尹洁总时不时能碰上那么一两面。
时光匆匆,转眼又到了年边,方积德今年有了方继秋这个捧在手心的眼珠子,早早便给公司放了年假。大年夜和杜兰一起包饺子,宠溺地把面粉涂在方继秋那张稚嫩的小脸上。
那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边方觉夏抱着方家乐坐在沙发上吹冷风。远处天空的烟花一朵比一朵绚烂,方家乐睁着大大的眼呆呆望着。方觉夏见了百感交集,握住方家乐圆乎乎的小手,道:“哥哥带你出门放烟花,好不好呀?好的话就点头。”
方家乐转过脸,表情懵懂。方觉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回方家乐眨了眨眼睛,缓缓点下了头。
方觉夏替方家乐戴上防寒的手套,然后抱着他去了广场。两人在附近的烟花店买了些烟花,使了吃奶的力气拎到了一座小凉亭里。
方觉夏点燃一根仙女棒放进方家乐手里,而后抓着他的手轻轻摇晃着。那耀眼炫目的烟火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亮光,照亮了方家乐的眼。
方觉夏微微低着头,表情温柔。璀璨的烟花在天空炸开,然后悉数落尽了他的眼底,叫人忍不住生出无限的眷恋。
“喜欢吗?小乐喜欢的话,哥哥去放更加好看的烟花给你看好不好?”
方家乐抬起头,眼神清澈,咿呀学语,“哥……哥哥……”
“嗯?”这一声温柔到几乎要将人溺毙,“小乐好乖,哥哥去点烟花,你乖乖坐着不要动好不好?”
方家乐点头,傻傻地咧开嘴笑。
叮嘱了一番,方觉夏转身抱起一桶烟花走到露天空地上,蹲下身找引线。但由于灯光太暗,半天没有找见。
方家乐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手中紧捏着早已燃尽的仙女棒,他盯着方觉夏的背影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五指怒张,缓慢而有力地按在方家乐头上。
那只手扭转手腕,迫使方家乐转移目光,有一道呼吸声逐渐逼近,映入方家乐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宋致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他瘦了很多,两颊细看之下凹陷了下去,眼底一片青黑,一看就是睡眠不足所导致的。他和方家乐对看,一个懵懂一个死寂,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却都保持着一样的沉默。
宋致弯着腰,表面上一派平静,手上所施加的力度却在暗中加大,哪怕在方家乐额头掐出几个青黑的指印,他也没有松手。
他在方家乐的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倒影。
我在黑暗中等待光明,光没来,所以我恨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黑暗中等待被救赎的蠕虫,但两条命运线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一个在黑暗中沉沦癫狂,一个被光芒所青睐。
宋致内心的困兽在咆哮,它入了魔一般撞击着囚笼,仰天嘶吼,粘稠腥臭的血液飙溅了一地。
他嫉妒,嫉妒地要死了。
嫉妒到想带着方觉夏,就在这一刻,一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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