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吃些什么?”
我目光从窗外繁华的街市转回到小二身上,照着邻桌方才报的菜名依次报了一遍。
小二捧着册子,在纸上龙飞凤舞落下几个字,替我添了茶水后告退。
我拿起茶盏浅啜一口,蹙了蹙眉,又放下。
太涩。
直到窗外来往路人数目恰好为九十九时,店内忽然热闹起来。
我转头望去,两拨男女正隔着一张空桌相对而立,都是年轻剑修。一拨着蓝底白衫,腰系浪海云纹的玉佩,修为最低的,也是筑基后期;另一波着天青水衫,袖口绣着青松翠竹的暗纹,修为最低,尚在练气后期。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一位青衫少年走上前,愤愤不平。我看着那少年唇红齿白,脸颊气鼓的模样,觉得有些眼熟。
一位年纪稍小的蓝衫少年往前一步,脸虽稚嫩,说话却嚣张跋扈:“这店里,有谁看见是你们先来的?”
蓝衫少年扫视一周,看到附近的人都低下头吃饭不言语,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方宁你欺人太甚!”青衫少年撸起袖子,打算上前争论,却被身旁的人横臂拦住。
叫做方宁的蓝衫少年叉着腰:“有本事的,就与我们碧海门打一场。修真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桓青真人身死道消之后,苍云派便一蹶不振到如今,足足过去了一百年!若淮真人避世不出,不理俗事,你们这门派有和没有,都是一个样。”
刚夹起的红烧肉沿着筷子尖,滑落回盘里。
方宁说的身死道消的桓青真人,正是我。
百年前我迎来飞升大劫,锻仙骨,塑仙体,一切顺利,却不想在最后的问心证道上折戟。
证道不成本该就此灰飞烟灭,但天道却言时机未到,要我再参红尘。
再醒来时,是在一处无名山洞,时间已过去百年。我的身体却回到了十**岁,九百年的修为被封印,与凡人无异。
既是要参红尘,我便打算在凡间四处游历。往日,我大半时日都待在山上,偶尔为了公事下山,鲜少在凡间停留。或许是无事一身轻,又或许是今时不同往日,凡间风物的确别有一番意趣,只说这美食就比山上的丰富多样。
“你......你少瞧不起人!”青衫少年咬牙切齿,眼睛因怒意发着亮,却似乎碍于某种原因,按捺住了动手的意思。
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我搁了筷,轻声叫住不知所措的小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纵使苍云派如方宁所言已经衰落,对凡人而言,也是轻易得罪不起。
小二听完,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面露迟疑:“可是公子,这恐怕要委屈您——”
我摇摇头:“无妨。”
我起身,打算悄悄从小二方才说的小门离去。
两方争执仍在继续,也让我心中疑惑更甚。在我历劫之前,苍云的事务都是若淮亲力亲为,他性情冷淡,但做事周到,一人便将苍云治理得井井有条。
那时苍云因避世声名不显,但在修真界同辈弟子中,苍云的实力始终位列前三。
短短百年,苍云怎会没落至此?
还有若淮......
脑内思绪纷杂,不等我理出头绪,身后便传来脆生生的少年音:“秦涣哥哥!”
我身形一顿,在门槛处停下,循声回头。
果不其然是那青衫少年,我看着他由远及近奔过来,在我身前站定,笑意盈盈。
我回忆了一会,终于想起这青衫少年的身份:“叶道长。”
“秦涣哥哥,上次我说过,叫我叶檀就好,”少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头一回下山,对被称为道长还不大适应,等到和他同行的几位一起赶到,他才忘了羞赧,朗声介绍道,“师兄师姐,这就是路上救过我的秦涣哥哥。”
方才拦住叶檀的青年抬眼看来,认真抱拳一礼:“在下苍云派季衡,师弟顽劣,多谢公子多次相救。若不嫌弃,江某想借花献佛,请公子与我们一道入席。”
季衡目光中隐含感激,想必是看出是我托小二将位置让给了他们。
“我没有!二师兄你胡说。”状况之外的叶檀红着脸瞪了季衡一眼,见我不回答,又转过脸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一刻钟后。
小二上齐了菜,仍是我方才报的菜单,桌子却坐了七个人。
浓郁的菜香里,叶檀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我英雄救少年的故事,说到动情之处,与叶檀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眼里竟隐隐含了泪光。
见叶檀越说越离谱,我出声打断道:“叶道长,我只是分了你一半的绿豆糕。”
叶檀反驳道:“秦涣哥哥谦虚了,我那时刚完成任务气力不济,多亏你救了我还一路护送我到城内与师兄师姐汇合,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你就走了。”
我一时无言。
不提在季衡等人眼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如何护送得了剑修,分叶檀一半的绿豆糕也只是瞧他灰头土脸地坐在路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绿豆糕,有些可怜。
叶檀得知我与他同路之后,便坚持要与我同行。
大抵是多年不曾与这般纯真的少年相处,我一时鬼迷心窍应下,却很快就后悔了。
他正是闲不住的年纪,路上见到些新奇的都会兴奋地指给我看,我不接他话也能自顾自地说个一时半刻,不似个剑修,倒像个头回出远门的孩子。
为此头疼之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若淮。
他与叶檀截然相反。
幼时便是安静的性子,皮肤苍白不带血色,身量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小一些,穿着宽大的弟子袍常常连手指都被盖住,唇色很淡,眼睛黑白分明,常常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寻常孩子会有的喜怒哀乐,在他身上出现得极少。
加之根骨悟性极佳,我提点一句便能以一悟十,是天生的剑修苗子。
潋情那时打趣,我师父有我这般天赋极高的弟子已是罕见,却不想我捡回来的徒弟,同样远胜旁人,就连性子,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在寡言这一方面,更是青出于蓝。
我习惯安静,自然不曾察觉。
直到潋情的这句无心之言,我才留意到若淮的话比我还少一些。
即便同处一室,我和他一日交谈也至多不超过十句。
我偶尔想起自己许久不过问他的事,便会问他几句。这时他会微微怔住,垂下眼,平静地答几句话,无非是“弟子没有疑难”“弟子进境顺利”“多谢师尊关心”诸如此类。
有一回,我突发奇想带他去人间散心,他拉着我的衣袖,紧张地留意着周围人,目光戒备,仿佛下一刻有人要跳出来与他拼命。凡人见我二人神色严肃往往避我们不及,与我们说话也战战兢兢。
想来我和他皆不习惯热闹,后来也不曾再去。
路上,叶檀从抱怨课业繁重,清修无趣,讲到他此次下山如何惊险地完成任务,只等进城与师兄师姐会合。待入了城,我才在叶檀拉着我去见他师兄师姐前寻到机会离开。
修真界从无历劫失败尚能存活的记录,道在人在,道亡人亡。我虽做了易容,但若被人认出身份,只会引来非议,恐怕还要连累苍云。
我捏着筷子,思索等会寻个什么借口告辞。
就在叶檀添油加醋说到我对修真界向往已久,想带我一起去今年的大比时,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我的身上。
我正要开口拒绝。
季衡却拿定主意:“既然如此,公子便与我们同行如何?方才听阿檀说,公子北上去的正是燕京,若是御剑,比马车赶路要快五日。大比一共举行三日,定不耽误公子私事,权当感激公子为我等解围的恩情。”
如此通情达理,我再不好拒绝。
所幸苍云见过我的人屈指可数,隔了一百年,更是寥寥无几。
叶檀见我没有拒绝,神色更是欢喜,忙同我介绍此次大比的背景。
修真界的大比十年才举行一次。有名的宗门道派齐聚一堂,派出门下的优秀弟子切磋交流,看看谁是修真界新秀,谁更可能成为一方大能。
除了展示门派实力之外,也是趁机宣传招收新弟子,笼络关系的好机会。叶檀他们此行,也有这一部分的目的。
今年主持大比的是玄天宗,不同于其他门派避世独立。玄天宗坐落于皇城脚下,宗内弟子多与朝中人有关系,此次给各门派安排的住宿,便是太祖皇帝在时所建的皇家园林。
从前大比的请柬都会按时送到我手上,邀我出席。我不习惯人多的场面,往往寻个理由推辞或是让其他人代我出面,轮到苍云举办时才会出席,后来我徒弟操持起门内事务,诸如此类的请柬再没到过我眼前。
因此,叶檀说起此次参会的门派,我几乎一概不知,也无法从他天花乱坠的描述里想象玄天宗如何挥金如土。
直到入了园林,才知叶檀所说不假。
园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九曲回廊下挂着无风自动的铜铃,花草木石相互掩映,堪称一园有四季,百步不同天。然修道之人一心向道,除了像我一样未曾有过见识的和刚入门的后生好奇片刻以外,看见这些俗物并无反应。
叶檀一面张望,一面与我光明正大地咬耳朵:“这可比我们门派气派多了。”
叶檀的小师姐赶上了敲了一记叶檀的后脑勺:“阿檀,你这话若叫师父听见,少不得罚你抄三百遍清净经。”
叶檀摸了摸脑袋,笑嘻嘻地道:“只要师姐不告诉师父和大师兄,他们才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呢。”
小师姐摇摇头,忽然神色一变。
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又闯了什么祸要人替你遮掩?”
叶檀僵着笑容,回过身,立刻乖巧作礼道:“师父。”
我顺着他们的方向看去,回廊尽头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年纪很轻,着白底青纹的道袍,头戴青玉冠,生着一对桃花眼,左眼下方缀着一颗小痣,面色淡淡。微风中,袖上金线若隐若现。
这是苍云派掌门的服饰。
我盯着那颗眼熟的小痣看了几眼,心道,顾徵真是长大了。
一百多年前我徒弟收他做弟子时,他还没桌子高,如今的气势与若淮做掌门时相比也不遑多让。
叶檀在路上时与我说了不少派内之事,自我陨落之后,若淮逐渐将派内事务分给各位长老掌管,直到顾徵步入金丹后期,掌门的位置才交到他的手里。
而我徒弟,正如那日碧海门的人所说,自此行踪不定。
顾徵责备地看了叶檀一眼,随后看向众人:“明日就要比试,如此散漫莫非胸有成竹?若一招都接不住,不必再回苍云。”
众人俯身称是。
叶檀偷偷看了我一眼,吐了吐舌头。
“尤其是你,叶檀,道心不定,回去罚清净经三百遍。若明日输给碧海门,加罚三百,”顾徵目光顺着叶檀看过来,话音微顿,“这位是?”
我简单作了个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叶檀抢先:“师父,这位是秦涣,弟子下山历练时蒙他相救。秦涣哥哥对修道心向往之,我就求着师兄让他一道来了。”
顾徵再次看向我,神色温和:“既是有恩,苍云必不怠慢。公子若有需要,苍云自当竭尽全力。”
我心下一松,看来顾徵的确不曾认出我。他入门时年纪尚小,与我只见过数面,加之易容遮掩,瞒过他并不难。
“叨扰了。”
敲打完叶檀,顾徵不再停留。
叶檀领了罚也无半分收敛,东张西望片刻,追上顾徵问:“师父,怎么不见大师兄?”
顾徵脚步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朝我们望来:“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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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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