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来变得早出晚归。
锦时知道,他应是在忙应战之事。
然而这日夜里,他却捧着两身凡间的喜服走了进来。
纵然人间二十五载过得艰苦,可他最喜欢的,还是在沈府那不到半年的日子。
于是筹备多时,他想与她全这凡尘一梦。
“你我日日交颈而卧却没名没分,终是不妥。还求,袅袅能给我一个名分,可好?”
“你——”近来就是在做这个?
在这大战一触即发之际?
锦时怔了一下,才发现他身上正穿的这身白袍,也是民间的款式,正是她去绣坊为他裁定的那一件。
“这衣裳保存的倒好,竟没被水给淹了。”
“我寻来后,用法术修过。你送我的,我总舍不得遗落他处。”他笑着,又道:“待攻下神界,我想将你送的凤凰花也移来这儿,如何?还是你更喜欢清虚宫。若你更喜欢清虚宫,我们便回清虚宫住。”
“…”锦时没有回答。
似乎已经料到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他没有执着再问,而是将遮面的却扇拿起与她瞧。
红底,绣金,上面是个歪歪扭扭不堪看的双喜字。
锦时轻笑了一下,道:“这绣娘的绣工可不行啊,我们魔尊大人不会是被凡人骗了钱吧。”
闻言,他耳尖一红,语调变得有些奇怪:“是我绣的。想,成婚这种事,不好用法术,还是亲自一针一线,更为心诚。”
说完还小心翼翼朝她望来,道:“是粗糙了些,你,若不喜欢,我可以再绣。”
这可一点不像个搞囚禁的人能说出的话。
锦时拉过他的手,心疼的展开来瞧了瞧:“疼不疼啊,定扎了不少次手吧。”他于凡间时被晏长乐在衣裳里埋了五根针,明明最怕这些的,却会为她手绣却扇。
难过开始后知后觉地反扑。一想到她与他无法长相厮守,可在此时,她却那么希望能与他如凡间夫妻般走到白首。
“不疼。”见她心疼自己,他面露愉色,将却扇递与她:“夫人可愿?”
“你等一下。”锦时将扇子放于床边,拿起喜服:“得换上再说。”
这便是应了的意思。
凤冠霞帔,金冠玉钗,在小葵灵巧的手指下为她挽好了发髻。
她便也如凡间女子那般上妆,描了眉,抿了口脂。
其实两人都明白,无论以凡间的规矩,还是以神界亦或魔界的规矩,这都算不得完整的婚礼。可他们没有时间了。
小葵退了出去,屋内只剩彼此。
锦时拿起床上的却扇挡在面前,缓缓地,一点一点露出了那双潋滟的眸子。
“我愿意。”
说着,她勾住他腰间玉带,轻轻拽向自己,踮起脚尖,本是浅尝辄止,却被他汹涌地进攻而节节溃败。
她忽然抬手抵住他的唇,道:“可今后的钱却都要归我管。”
“好。”他的吻再一次落下,如细碎的春雨,落在肌肤之上。
她的口脂不知不觉就没了,有的进了他的肚子,有的染在了他的衣袍之上。
铃声清脆,一声声勾人心弦,回荡在幔帐下。
她有些恼,嗔他换金链便换金链,为何还加了个铃铛。他在她耳边笑说:“自是觉得,这般时候,会十分好听。”
锦时突然觉得八哥骂的对。
然而到嘴边的话最终都被吞下,迷迷糊糊间听到他问她:“你一定会救他们对吗?”
“谁?”她脑袋不甚清醒,靠在他怀中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他低下头,抵在她发间低语:“那些与你不相干的生灵。就像在凡间那样。”
“袅袅,你既知我善妒,便该知道,我定不会让你救他们。神界欺我辱我负我,覆灭,是他们应得。”
她瞬间清醒,困意消散,然而一股力量将她束缚,她动弹不得亦说不出只言,只能与他四目相对,听他一字一句往下说。
“天后,是我所杀。司昭他没有恨错。但不仅是天后,其他人,一笔笔的账,我也会去清算。”
“我一早与你说过,不该轻易救人,因为你根本不知自己救的是什么人。从一开始,你就信错了人,袅袅,你以为我如何引来如此强的天雷,如何没有护心麟仍扛得下雷劫,如何能擒住司昭,我藏拙三万年,就是因为蛰伏着,等待有一天,我足够强时,我便会屠尽神仙二界,让那些曾经欺我辱我之人,让那些远远观望,笑我论我之人,通通付出代价。而如今,我要六界都化为我的力量。”
“其实袅袅,我们是注定不会有善果的,因为我为了魔尊之位,以元神起誓,此生与神界势不两立,不死不休。所以,你与我,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能真正在一起,不然,我便会受誓言反噬。”
说着,他额上露出了契印,以证所言不假。
而他这些天与她耳鬓厮磨,通通都是损耗元神换来的。
他指尖眷恋的抚摸过她的脸,对她说:“袅袅,你若爱六界,便不能爱我,你若爱我,便不能爱六界。”
“这一次,你还是会选择六界吗?那如果是我死,你是为我殉葬,还是守节?你说过的,我们彼此折磨,我招惹了你,你招惹了我,谁也别放过谁。恨,留着以后慢慢恨吧。袅袅,我便是如此卑劣的人,你看明白了吗?”
“…”
在魔界的日子里,她一直在想一件事,修练邪术者究竟是谁。
邪术的调查她从头参与到尾,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雾神的死与席玉毫无干系。
一个实力地位皆高强,能逼得雾神最后以燃烧元神为代价自爆,野心勃勃之徒,会是谁?
直到八哥说,母亲怀疑雾神的死与天帝有关,她才突然拨开迷雾。
是了,雾神自爆,浮屠塔都炸了,那人若来去无踪到如此境地,早就不用再装掩,一举尽可拿下天宫,可那天搜尽了整个天宫,却连歹人的半个影子都没找到,唯有紫微宫和璇玑宫是没搜的。
谁会怀疑天帝与天后呢?
天帝已经是神界之主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没有人怀疑,或许,歹人根本不需要跑,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站于人前。
母亲的修为自然高深,但再高深,也不该能伤了天帝。要么,天帝有意留情,要么,天帝身有重伤。
一个历经她涅槃都没能恢复完全的伤。
可彼时六界不过摩擦尚未开战,天帝日日在天宫内,能受哪门子重伤?——唯有雾神以元神自爆。
所以,杀天后的根本就不是席玉,而是天帝,天帝设局将事情栽到了他头上,使兄弟反目,逼他成魔,便能背负下天帝所做的所有事,成为一个靶子。
他走投无路了,他是真的只有成魔这一条路可走,才能活下去。
三万年的养育之恩不过是一场预谋,他要如何不恨?
背负着不属于他的罪孽,不得不感恩戴德,受尽屈辱、冤枉,到头来全都是骗局。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天后之死揽在身上,她也不信他说的那些刺耳的话,但当看到元神誓印时,她却真的崩溃了——他竟说的是真的。
这些天,她以为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偷来的温情,彼此自欺欺人的短暂沦陷。可他竟至始至终都清醒着,他损耗着自己的元神,每一次拥抱、亲吻,亲密接触,都是他在用命换。
他要屠上天宫是真的,与神界不死不休是真的,只要活着便与她永无可能也是真的。
她想骂他疯子,想骂他混蛋,想歇斯底里扯住他质问他,他狠心的令她感到颤栗。
然而在他术法之下她只能默默任眼泪掉出眼眶。
红烛燃尽了,当一切付于黑暗之中时她又一点一点释然。
自己不也从一开始便准备赴死吗?只是他先说出来他的秘密,先伤到了她而已。
没关系,当她以己命换六界生,她与他便扯平了。
于昏去前,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
天色将明,战鼓声声。
他换下喜服,穿上了那件白袍,那件她曾在无极镜里见过,那件她在凡间为他裁定的白袍。
他对小葵吩咐:“稍晚一些,她若将锁链挣开,不必拦她。我该与她告别,她该恨我更彻底一些。”
说罢,他走出魔宫,一声令下,率早已准备了三万年的魔军迎战司昭与十方天兵。
他的蠢弟弟,与他的母神一般,太简单,那便一直如此简单下去也好。有些事,是不必知道的那么清楚的。
他运起魔气,破开布阵,脚踏着天兵的尸体一步一步斩杀至司昭面前。
曾恭敬尊他为兄之人,眼中如今只剩杀母之仇的愤恨,他将灵力幻化的长剑指向席玉,道:“我此生最悔,便是曾真心视你为兄长。”
“司昭,你生来是神,我生来为魔,你我,从不是兄弟。”席玉站于云巅,居高临下睨过司昭,目光中一片漠然。
“好,好,好。”司昭自嘲轻笑,心中唯剩仇恨,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诛杀魔尊!替天行道!”
于是一呼百应,风云雷动:“诛杀魔尊!替天行道!”
“诛杀魔尊!”
“…”
昔日兄弟,终是走上了无极镜里那般互相残杀,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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