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筱忧夜色行路,回至家中,屋已暗,无人为她留灯。
轻步走向偏房,主屋传来一声吱呀声,傅筱忧心中咯噔一下,早上打夫子这件事,怕是已经传到爹娘耳中,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那可是镇上唯一的夫子,镇上人都十分尊敬,没人敢说他的不是,而她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不知爹娘又该如何打骂她。
傅筱忧心中长叹了口气,缓缓转身低头,入眼是紫色的衣裙,不敢再往上看,“娘,孩儿错了。”
紫色裙摆缓缓向她走来,然后停住,冷漠的声音传入耳中,“可是今日打夫子之事?”
傅筱忧抬头,如她想的一般,娘叶氏目光微冷,嘴角抿起,她淡淡回答:“是,我今日不该打夫子。”
一耳光惊响于黑夜,傅筱忧被月光映白的脸颊,渐渐泛起红痕,她用手摸了摸,又痛又肿。
叶氏冷硬又带着些许怒火的声音,用手指着着傅筱忧,“愚蠢至极!你错在压根没有想过你兄长和阿弟,你得罪了夫子,你要他们哥俩怎么在学堂读书?你有想过吗?!你只在乎你自己委屈了!!”
傅筱忧望着娘盛怒的模样,自嘲的笑容转瞬即逝,看着她站着离自己那么近,却觉得又那么远。
她以为爹娘对她有过一丝关心,觉得黑夜中终究有一盏烛光是为她而点。她想错了,这盏灯终究是隔着窗,照不在她身上。
她由着娘喊骂,心中慢慢凉透,直至冰冷,这场谩骂才得以结束。
傅筱忧望着娘将她的枕头被褥从屋中扔出,叫她以后就睡在柴房,也别想着念书。
傅筱忧在娘走后,院中只有她一人,它轻拍了枕头被褥,鼻头一酸,地面溅起了滴滴涟漪。
夫子打骂她,她忍着没哭,她在湖边坐了一下午,也没哭,怎么今夜被娘说了,就哭的不成样子。
傅筱忧不想被人看见,快步跑去了柴房,蜷缩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的擦眼泪。
她有点想林阿嬷了,她想林阿嬷挽着她的手给她唱曲儿,给她念听不懂的诗……
她的身边好像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傅筱忧从枕头里翻出阿嬷送给她的书,她一直小心的放在里面,从未拿出来过。
书小小的,里面摘录了许多名儒大家的诗句,全是林阿嬷自己写上去的,字很秀气,像阿嬷温婉的性子,根本不是那王氏说的腌臢刻薄。
傅筱忧细细摸着书,当时还不喜欢听,叫阿嬷讲着别的,现在想来,当时真蠢!
蠢到不知珍惜!
傅筱忧将书翻开,却掉下个东西,用白布包着,像是个小物件。
傅筱忧不明所以,将白布打开,是个碧玉镯子,色青如蓝靛,光泽莹透,在她手上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阿嬷的镯子!?……当时阿嬷不是说把它碎了吗?
傅筱忧踉跄一下,心中闪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林阿嬷早就将镯子给了她,甚至都没有考虑给林轩志!
她双眼闭起,流下一行清泪,将玉镯放在自己心间,紧紧攥着,破碎的她好像又被粘在了一起。
月光溜进了屋子,看见了蜷缩在屋角又哭又笑的傅筱忧。
**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打在窗边,整座院子都弥漫泥土的腥味,地面上也更加的潮湿。
傅筱忧是被冷醒的,单薄的被子终究是无法抵御初夏临雨的微寒,她打了个喷嚏,身子有些重的站起来。
本想把镯子放回原来的枕头里,却又怕娘会发现,又将它塞进了里衣。
推开门发现天色才微亮,像湖里的鱼一样,泛着青白。
傅筱忧就这样靠在门旁,看着细雨如线,掉落如珠,最后藏匿于水滩中……
这般潮湿的天,真是蚂蚁爬身,痒的很,抓不着,到处都是水珠,这木头桌子都朽死了,这人也快了。
人?!
傅筱忧一个激灵从门旁边弹起,她想起来昨晚救在破庙里的人,这般潮湿难耐的天,怕是柴火早就湿了。
她抄起屋壁上放的蓑衣,闯进这下雨天,翻墙进了隔壁的屋子,又折返,轻手轻脚的推开了自己的屋子。
还好娘没有将她的屋子锁上,出来时,身上已经背上了一个包裹。
傅筱忧步履匆匆,蓑衣溅起的水渍,又短又急,她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紧张,踩进了泥坑,也无暇顾及。
等到了破庙,冲进去一看,木柴果然熄了,可是这人也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傅筱忧左看右看,倒是没看见人影,难不成病好了,就走了?
傅筱忧将蓑衣取下来放在一旁,试探性的了叫几句:“有人吗?”
残败的石像旁传来悉悉挲挲的声音,傅筱忧往后一看,昨日救的人正弯腰虚弱的走出来,说话也虚浮,“在……这里。”
傅筱忧赶忙将他扶过来,边打量着他,面色还是还是苍白,摸了摸衣袖,还是有些湿,边走此人还边咳嗽。
那人欲抬头,傅筱忧把视线转到别处去,这两人一时都没先开口,一起坐在石像下,傅筱忧又添了些柴,倒是没有刚才那般潮湿。
这人一旦暖起来,便也就放松了起来。
那人缓缓抬眸,微微翕动的嘴唇破裂又苍白,干哑的喉咙间发出一丝声音,“小姑娘,你是哪人啊?叫什么的名字?我也好认识下我的救命恩人。”
傅筱忧上下扫了两眼,瘦削的腕骨,凹陷的眼窝,看起来就像是要死之人,本是不想多说,倒是又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眼睛,蕴着温柔与谦润。
不自觉,她就自报了家门:“我叫傅筱忧,这里是进雨镇。昨日你被冲到了岸上,我把你救了回来。”
说要,她便有些后悔,看着对面那人突然笑了起来,随后摇了摇头,“昨日没看清,只认得那双眸子,”那眸子既深又冷,没想到居然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那人向傅筱忧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坐近些,等她坐近,才缓缓开口:“我姓慕,单字一个白,你且叫我慕叔吧。”
傅筱忧看了眼他头上间杂的白发,觉这人四五十都有了,应该叫伯了吧。
慕白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将手抱在身前,“我也没那么老吧。”
傅筱忧看他有点小生气的样子,觉着有点好笑,将包袱从身后过来,掏出了里面的的药锅,还有几例药材,甚至还有药臼。
慕白看着有些惊讶,没成想这小姑娘还懂药材,用手指了指药材:“你是来给我做药的?”
傅筱忧没有看他,专注的木杵臼药成粉末,不去理他。
慕白虽年纪有些大,但是却没看过小孩臼药,蹲在一旁好奇的看着,全然忘记自己有伤在身。
“这白白方方的是何物?”
“茯苓。”
“那这像树枝一样的东西呢?”
“桂枝。”
……
傅筱忧被问烦了,手中木杵一停,无奈的看向慕白。
慕白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就是好奇,多有打扰,”随后背过身去,留下寂寞的背影。
傅筱忧也是拿这老人家没办法,“慕伯──”,对方突然剧烈咳嗽一下。
傅筱忧唇角一撇,眼睛闭起,妥协道:“慕叔,可否帮忙臼药。”
慕白坐在背后,喜笑颜开的走来,即使全身都在痛,也恍若未有,慢悠悠的坐在她身边,毫无嫌隙,接过木杵,一下一下的捣着。
这事在慕叔身上倒成了美差,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人倒比她还像个孩子。
**
傅筱忧弯了弯唇角,出门找了些结实的木棍。
回来看见慕叔还在捣药,麻履丝绦,苍白嶙峋的脸,在火光照下,竟生出青松挺立的模样,眉眼的温和从容,像个书生,全然没有将他从湖中救出时的厉鬼模样。
傅筱忧搭着放药锅的地方,一边闻着,:“你是个书生,对吧。”
慕白捣药的手一停,又接着捣,惊讶道:“你如何知晓?”
傅筱忧手没停,“看你衣着,还有看你面相。”
“哟,没想到你这丫头还会看相貌。真被你猜对了,但我也会看相,你想听听吗?”
傅筱忧转了转眼睛,她确实有点想知道,但心中又想,为何和他如此攀谈,她只是好心救他,萍水相逢一场,不愿与他纠缠过多,万一惹祸上身。
慕白眼见着傅筱忧由好奇又变回那淡漠的样子,眼睛低了低,管她听没听,自顾自的讲起来。
“我见你柳眉杏眼,应是天生聪慧,而天庭饱满,日后命运当是不凡,就是这眼睛下的痣,和眉间细纹──”
慕白停顿了一下,瞥了眼傅筱忧,看她动作没动,许是在听,于是清了清嗓子,“这日后当是命运多舛,”见她嘴唇扯动,又道:“却也能逢凶化吉。”
命运多舛?他才命运多舛,他是谁啊,凭什么说她,她气极,牙缝蹦出字来:“你才──!”
说要才发现自己中计了,气的拍了自己嘴巴。
慕白走过去将捣好的药拿过去,笑的得意,“怎么偷听呢?不是不想听吗?”
傅筱忧气哼,将药碗拿走,气道:“你说的那么大声,我如何不听。”
慕白又笑了,蹲在她的身边,笑盈盈道:“原来你是想听啊,我允许你听。”
傅筱忧还欲争辩,几番张嘴,却又说不出来,只能生着闷气,小声抱怨着:“哼,老狐狸!”
慕白见小孩脸都气红了,眼底含笑,笑着笑着摇头,不禁想着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小孩斗起嘴来,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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