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麻醉时间很快过了,时咎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缓缓站起来。

他环视四周,看清这个小房间的布局:办公桌,沙发,防暴盾牌,还有几个锁住的柜子,一个类似警徽的图案打在每一个地方。不是沉皑的办公室,应该就是季水风的办公室,他记得沉皑说过季水风是文明安全管理中心最高负责人,也说过季水风是有能力的人里最强之一,同时还是单靠体能里最强之一,但……时咎看向季水风。

季水风的头发很直很长,浓烈的黑色,眼睛也是同样的黑色,穿着高跟鞋直逼他的身高,那双黑色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始终带着笑意,从不让人感觉到任何攻击性,只是一种纯粹温婉的柔和,那样的感觉,让时咎只能想到一类人:电视里在修道院不辞辛苦照顾孩子们的修女。

现实中,这种温柔的人时咎也见过,就是他在孤儿院教孩子们学大提琴时,看到的将所有孩子都视为自己亲生,无偿给予他们爱的妈妈。

只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被原谅,被包容,被爱着。

但沉皑说她无论能力还是体能,都是最强之一,时咎实在无法把这样的形容和眼前的季水风联系在一起。

说到这,沉默突然蔓延开,但恰到好处的,门口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季水风过去开门,门一开,外面一个气喘吁吁的人便说:“季小姐,出,出事了!刚刚在广场门口,有一位公民,他,他自杀了!”

“又有人自杀?!”季水风提高音量,不可思议。

“是!我们已经派人过去了,您,您要去吗?”

“我马上过去!”她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自己座位上将衣服拿起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沉皑说:“你们自便,我先走了。”说完立刻离开。

“什么情况?”时咎问。

沉皑站起来,皱着眉说:“不知道,我过去看看。”

他也离开了,没走几步,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微微偏头:“你跟我一起。”

“我能拒绝吗?”

“不能。”

“哦。”

外面好些人都在疾步走,四面八方压抑紧张的空气侵袭而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广场门口的地方拉了警戒,救护车和警车在旁边停着,也围了一些人。

时咎跟着沉皑的步伐,一刻也没停。

“怎么一个人出事,这么多人在这。”时咎问,觉得这紧张严肃的氛围有些过了。

“嗯。”沉皑轻声答应,想到什么,跟他解释说,“我们的文明,自杀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事,很长时间可能才一起。”

他似乎终于接受了时咎是来自于梦外的另一个世界,开始选择正常解释了。

时咎轻轻松口气,至少之后不必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就有更多时间探索他想知道的事了。

时咎自嘲般笑道:“我们那儿,自杀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国家,每天都有人抑郁,每天都有人发疯、自杀,或是杀人。”

沉皑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像在说:这么水深火热是怎么生活下去的。

时咎耸肩:“不过也看地方。贫富差距悬殊,穷人和富人生活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双方彼此都无法想象对方的生活,穷的地方,不仅杀人和自杀,可能连选择权都没有,根本活不到让他们还有能力自杀的时候。”说到这,他深呼吸一口气,肺里瞬时充满草香的轻盈,他轻松地说,“我嘛,比较幸运,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安全富足的国家,至少,我生活的那一块地方让我从不担心出门被绑架,走在路上被雷劈,吃不饱穿不暖,也许是有酒肉臭,但很少有冻死骨。所以我还能安心地追求我的精神需求,做我的作品,再去帮助那些有困难的孩子和老人。”

他的脸上少有露出这么放松愉悦的神情,好像很信任他所说的那个世界。沉皑淡淡道:“你很喜欢你生活的地方。”

“当然。”

两个人到达的时候现场处理得已经快差不多了,人群散了大半,季水风带了两个人开车离开,听旁边的人说是要去自杀者的家里。

现场留了些人在清理血迹,有人看到沉皑便朝他轻轻欠身。

听目击者说是一个男人突然在街上狂奔,手里拿着刀,一边跑一边捅自己,刚好跑到广场的时候他倒下了,所以血迹断断续续蔓延了一路。

时咎看着这夸张的蜿蜒,血流得像一条细小却幽长的河,皱眉问:“是不是患有某种精神疾病?”

沉皑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到嘴边的话始终没出口,只是低声说:“不知道,也许是。”

这很不寻常,对于恩德诺这样的文明来说,有人自杀,约等于平地起惊雷。连文明中心正在处理的人似乎也总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们会彼此表达对这件事的惊讶。

“前段时间也有一个自杀的人,我记得季小姐大晚上在一栋居民楼顶楼找到他的。”

“我好像听说那件事,但那不是他捅了人,自己跑掉,跑到那个顶楼去自杀的吗?”

“对,哎,后来调查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好像是自杀的那个突然就发疯了,街上随机抓的人捅。”

“怎么回事啊这种事?有查出精神病史吗?”

“没公布。”

“今天有个小孩也在街上自杀了,最近越来越多,你们说,会不会是……”

“嘘!别说出来!不吉利!”

沉皑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时咎跟了上去。

他想起前一段时间,他被沉皑抱着去安全管理中心的时候,昏迷期间听到的那段对话了。

他猜,刚刚那个人是想说虚疑病。时咎记得很清楚,他也记得在那间牢房里突然扑上来说“不要相信任何人”的青少年。

两人朝起源实验室走去,路上,时咎问沉皑:“为什么自杀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因为你们的犯罪率极低?和思维透明化有关?”

沉皑应了一声,看上去并不太想解释,所以已经走出去好些距离,走到快听不到后面人群的声音,又才开口慢慢道:“有关,是基础,但不是最终结果。”

“公民之间存在极大的信任和友好,虽然一开始并不是这样。当我们的文明意识到时间快要走到尽头,所有人都是命运共同体的时候,一切开始触底反弹,经济增长提高工资水平,高收入又让公民们保持健康和普及教育,物质需求满足后,剩下的都是精神需求。”

“我们的先祖做过很多伟大的事情,这导致后来公民的经济文化水平相差不是天壤之别,公民们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时不再需要提防他人的叵测之心,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活着,也祝福别人的生活,在‘活着就是体验幸福’的教条里,没人会选择死亡和战争,也没人想犯罪,大家知根知底。”

时咎第一次听到沉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心里感觉有些异样,果然长期针锋相对下,突然归于和平,就连正常相处也会变得受宠若惊。

“啊……”时咎做出大概明白的表情。但也只是大概明白,因为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体验。

想到这儿,他有些无奈地自嘲。在他更小一些的时候,会经常做思维训练,当然是被父母教育的结果,他被要求去细致觉察自己的一切感知,后来父母发现了他不同寻常的觉察能力,并且自己的专业是艺术创作相关后,他们开始培养他的多套思维方式的能力。

他想到总有一些是他完全无法认同也无法苟同的事,他不理解别人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在公司上班一辈子只为攀爬到某个职位拿一个稳定固定的工资,为什么这本书的主人公这样,那部电影的情节发展好怪。

但他的父母告诉他,一切不理解、不明白、不懂,都是他自己的原因,当他因为别人和别人的行为产生了情绪,首先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经验和需求在对别人进行不合适或者错误的解读。

他匮乏的想象力,并不能完全想象出这样的环境下,人们的心态与历史的发展。

“那国家之间也没有利益往来?”时咎问道。

“什么国家?”

“就是国家啊,不同经济体系和政权体系的国家。”

沉皑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淡淡道:“恩德诺,就是一个国家。”

他们路过广场的绿化带,石碑上的字在阳光下如同海的波澜,一圈一圈温和地荡着涟漪。

“什么?”时咎停住脚步,伸手遮住阳光,看了一眼石碑上的字,结果见沉皑并没有等他,便又快速追了上去。

沉皑轻声说:“我说,恩德诺这个星球,只有一个国家,就是我们的文明。”

时咎半晌没说出话,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回答。

眼前已经是起源实验室的门,沉皑走过去,门口的人很恭敬地向他行礼,连带着也对时咎行礼。

“沉先生。”

“嗯。”沉皑微微点头。

一楼走廊的人不少,大多是一些看上去相对稚嫩的青年,是来参加“成人礼”的。有不少目光瞥过来,但看见沉皑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停止正在说的话,轻轻垂下眼帘,微不可察的鞠躬的姿势。

起源实验室整个构造像一个巨大的“回”字,绕一整圈下来,应该也需要走很长距离。这栋楼的美学设计并不怎么优秀,也许是实用功能为主的建筑,内部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清水混凝土一般极简。

走廊尽头的墙上有钟,钟表走的速度是和记忆里的一样。旁边是可以看见外面的窗户,太阳阳光也是一样。

他以前听说过一个说法,梦也是某个平行时空,只是在某次做梦的时候,脑电波对上了某个时空那个自己的脑电波,于是交换梦境,对方的梦是自己的现实,而对方的现实,则变成了自己的梦。

不过这依然无法解答时咎的疑虑。

过了一楼的转角,走到内部人员专属区域,人便少很多了。

“刚刚有个小女孩,她的裙子很漂亮。”时咎突然说。

沉皑:“什么?”

时咎往刚刚来时的方向指了指,重复道:“刚刚进来,那边队伍里有个小女孩的裙子,上面图案是斐波那契数列的海螺,色彩的虚实设计、机理也很漂亮。”

他好像有些意犹未尽,甚至转头再去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了建筑冰冷的转角。

沉皑没回答他。

进入电梯,密闭的空间压缩着空气,运转的声音也隐隐在耳边。时咎转头看着沉皑的侧脸,打破了持续一会儿的沉默:“你们这儿的人,他们彼此信任什么呢?”

沉皑没回头看他,只是看着电梯玻璃里倒映出的时咎的虚影道:“所有。”

“嗯?”

电梯到达,两个人走了出去,眼前是熟悉的、笔直铺开的长走廊。

沉皑说:“和你刚刚对你生活的地方描述一样,除了对彼此坦诚的信任,还有对活着本身的信任。时间久了,大家会忘记活在某个地方本身就是幸运,没人会怀疑自己呼吸的空气里有毒,不会想起此刻在街上悠闲走路、而不是躲避别国侵略被迫逃亡是一种对国家的信任。一直拥有着就觉得理所当然,除非有一天它们消失了[2]。但这些东西,确实从恩德诺消失过,所以后来才这么珍惜,他们也深信彼此。”

“即使是陌生人?”

“嗯。”

时咎跟着沉皑进门,坐在沙发上还在问:“大家都互相信任,那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互相是朋友?”

沉皑把文件拿出来,结果最上面放的还是那串写着字母的纸,时咎眼尖地看见了。

“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虽然思维透明了,但他们是自由的,他们对自己有限制,对他人有边界。”沉皑把纸又重新放回抽屉里,见时咎还想问些什么,他先打断了,“如果你对恩德诺的历史有兴趣,可以去市立图书馆。”

时咎点头,片刻,他问:“虚疑病……”

这三个字还没说完,沉皑打断了他:“去图书馆查!”

他在回避这个话题。时咎能感受到,于是他换了话题问:“你对我生活的地方没兴趣?”

沉皑不置可否,他凉凉道:“因为你说这是你的梦。”

“你不能接受这句话?”

沉皑抿了下唇,迅速在文件签字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换了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接不接受都一样,你可以当我只是你梦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我有自己的经历、认知和记忆,这就是我的现实。”

沉皑突然想起,他抬头对时咎说:“另外,你要是想探索,就自己随意去,不过一旦我发现你存有什么心思……”

时咎挑眉,啧,这脖环依然是他的夺命环。不过他突然觉得,这位蓝眼睛的家伙,如果不同他剑拔弩张,好像也没那么坏。

“喂。”时咎叫道,他走到办公桌边,半俯身,那目光里总是似有似无的挑衅,“我之前掀你桌子,企图杀你,你真不生气?”

沉皑淡声:“嗯。”

时咎知道如果产生情绪,首先是产生情绪本人的波动,但他无法想象一个人无论如何不产生情绪会是什么样——对一切都无感,对一切置身事外,完全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经历,也完全理解别人的经历。时咎不知道是哪一种。

时咎的表情有些不怀好意了,他轻声说:“那如果我现在把你看的这些文件撕了呢?”

沉皑依然是毫无波动,只是惯常的冰冷:“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对你太仁慈,我也不介意让你永远处于麻醉状态。”

时咎:“除了麻醉没有别的方式了是吗?不能和平共处是吗?”

沉皑放下笔,直视他,道:“我有没有说过你胆子很大?”

时咎回想:“有吗?有吧。”

沉皑接着说:“你是不是始终没搞清楚,不能和平相处的原因在你。”

时咎:“啊……”

时咎打算走,但踟蹰着,又返回来多说了一句“我会尝试改变‘这是一个梦’的惯性思维。”

沉皑签字的手停顿,旋即重新下笔。

时咎终于获得了自由,在他遇到沉皑这么久之后。

他想去图书馆找点资料。他必须要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与沉皑到底有什么关联?

当两人不再剑拔弩张,这个问题像刺一样延伸出来了。

“还有一件事。”

在时咎准备离开之际,沉皑抬头,他放下笔,随意靠在椅子上说:“你上次说你会大提琴。”

时咎回头:“怎么?”

沉皑非常理所当然:“我想听。”

时咎满脑子问号:“你是不是有病?我去哪给你弄大提琴?”

沉皑轻描淡写:“那是你的问题,没有金纸……货币,可以来找我拿。”

不是,他是不是该看看心理医生?时咎觉得莫名其妙的,但紧接着他听到沉皑说:“我不是在给你表达愿望,这是我的命令。”

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