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体是什么样的病?”他又侧过头小声问,嫌两个人距离太远,每次问都要扭着身体凑过去,便往沉皑身边挪了挪,轻轻贴着他,两个人完全并排在一起。
沉皑斜他一眼,并没有反对他的动作,他轻描淡写地说:“最开始是一种传染病。早期大多通过肉食和酒传播,所以那些打仗的人是第一批。病菌通过食物进入身体,吸附在肠粘膜上,人体察觉不对就会攻击病菌,但是病菌死亡后又释放大量肠毒素,这种毒素会阻碍人体吸收营养,反而促进血液排出,最后某一刻突然发病死亡。”
时咎屏住呼吸差点没控制住音量,他小声惊呼:“是霍乱!”
沉皑看了他一眼,便听他补充道:“我们那儿,接近两百年前也有类似的疫病,叫霍乱,症状也很类似。”
所有肌肉系统都会受到损害,小腿、大腿、手臂、躯体都会抽筋,连躺在床上也让人无法忍受。即使在死后,肌肉依然会如同丧尸般猛烈抽搐,身体持续长时间地颤抖[4]。
沉皑微微点头,继续道:“这是早期。不过因为士兵大量死亡,所以战争被迫中止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传染病也就慢慢消停了。”
说到这,时咎听到他轻声的叹息。
他接着说:“短暂的和平带来更多战争,虚疑病就又卷土重来了,而且这次它直接攻击人的精神。”
刚好屏幕放到虚疑病的症状,出现了很多幻觉一般的画面,这些图像扭曲不清,像烟像雾,像鬼怪也像猛兽,吓得有的小孩子直跺地,甚至想往桌子底下钻,可桌子底下的屏幕同样播放着这样的画面。
如同当年的虚疑病给人的压迫感——无处可逃。
有字在前方显示:虚疑病,主要通过空气传播,引发人的惊恐症躯体化,不信任任何人,产生幻觉,怀疑一切事物。
原来是这样。时咎想起自己在监狱遇到的那个疯癫一般的青少年。
“是一种心理病,最后大部份人是自杀,或者被同样发病的人误杀。它的可怕在于,这个病会让人活成一座孤岛,可是没人可以成为单独的意志,人的存活不仅是因为熟知人的关心,还有陌生人的劳动成果,你知道你吃的饭没有在种下的时候就被人故意喷洒了毒药,你知道卖给你的东西包装里面没有安放炸弹。但是得虚疑病的人却会,他们恐惧和怀疑一切,最后在极度恐慌里自杀,或者杀掉别人。”
沉皑的声音轻轻在耳边,时咎打了一个寒颤,没分清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因为他。
“这个病没有办法根除。”沉皑说。
时咎:“那?”
沉皑道:“虚疑病到现在没有找到感染原因,依然偶尔会有感染者的消息,从自己察觉不对到彻底疯狂最多一个月,没人知道这个病是怎么找上自己的。”
无法根除的怀疑和恐慌,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的恐惧,没有征兆,没有原因。时咎反而觉得,这不是瘟疫的结果,而是瘟疫将人们内心本身就存在的东西勾了出来。本身就存在的人性,怎么可能根除。
“一旦感染怎么办?”时咎问。
沉皑淡淡道:“目前医疗技术达不到根除,运气好在初期可以缓解,一旦有明显发病症状,基本就是死。可以击毙,也可以让他们自行解决。”
所以如果患上这种病,几乎等于死刑。
历史的巧合在于,活下来的人,大多都是最初跟随了、或者曾得益于沉、季两家的人,也有他们的后代,他们在那个年代尝试彼此信任,共渡难关,破除不信。没人再想继续动乱的生活,人们很想握手言和,但又没人相信对方阵营真的在自己停手后也停手,各方僵持不下。
音乐终于平息一些,喧哗刺耳也变得柔和多了。
荧幕上出现了季雨雪的脸,下面描述了她的生平。
季雨雪:科学家,合成生物学家,涉及生物计算、多重诊断、基因组编辑、**疗法和生物基化学品等多个领域。能力:物质透明化。她最后的科研(未实现):创建出可通过生物力学线索控制的人工纳米环境,将有超分子尿素-嘧啶酮的分子纳入人工纳米环境中,最终用于封装肾脏器官[5]。
在互相不信任的时局里,季雨雪竟然利用她的能力和她在合成生物学方面的成就,创造出了将人的思维透明化、可以意识交流的工具,用这个工具在自己的身上实验,在季家与沉家身上不断实验,最后竟然成功了。人们纷纷表示愿意加入这项实验。
物种起源法案应运而生。
沉皑拿下巴示意了一下屏幕,对时咎说:“起源实验室的来历。”
人们知心,互相信任,百年动乱至此终结。
荧幕上打了一段话:战争平息后,因为沟通语言化变成意识化,巴别塔倒塌,仅存的国家开始合并,文化融合,语言融合,这段历史被称作大融合时代。
以国家为单位的领导逐渐失去意义,公民们不再需要各自的领导,掌权者法案诞生了。
过去成为历史,现在影响未来。
音乐淡出的最后,荧幕上还打出了一行字:在历史中,善本身就是奖励,恶本身就是惩罚。
荧幕一黑,大厅的灯光就亮了起来,讨论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
时咎长呼一口气,感觉自己走过了百年兴衰,再看向沉皑的眼神带上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小孩子们兴奋和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互相讨论,在整个大厅闹出了上千人的气势。
突然,前排有小朋友举手提问:“老师!那当时帮助过大家的那两个家族呢?现在在哪?”
时咎眨眨眼看着沉皑,心想:你现在转头,这里就有一个。
站在荧幕前的女性拿着话筒温柔道:“有掌权者法案后,第一位掌权者是季雨雪小姐,所以后世季家也一直在掌权者的位置上。不过他们人数众多,活动在各个领域,其实已经分不清谁才是季小姐那一支,现在看到的基本不是历史上的季家,或者是远到没有关系的人。”
时咎突然想到什么,问沉皑:“诶?那季水风和季山月……”
沉皑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不巧,他们就是没有关系的那部分人,姓季而已。”
时咎“哦”了一声。
说着,最前方的老师又介绍:“我们的掌权者有两位,原本掌权者还有沉初光先生,当时做出的贡献不亚于季小姐,公民希望他们共同成为掌权者,但是在和平来临的时候,他觉得掌权者的存在是多余的举动,拒绝了成为掌权者的邀请,直接带着整个沉家归隐了。”
“公民还不习惯没有领导,那个时候,有在权力面前坚毅选择转身的人,如果要我自私浅薄地评价,我认为那是圣人。后面的百年,沉家都只以慈善为主,直到今天,他们也只在各种孤儿院、养老院、教堂和其他公民们需要帮助的地方出现,我们的文明很多慈善项目都是依靠他们。甚至因为他们家深信道启教,带动整个文明大多数人也有了信仰。不过沉家不入世,行事极其低调,所以百年传承也没有别的分支,很好辨认,他们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深蓝色眼睛,如果大家在某个地方看见蓝色眼睛的人,一定记得向他鞠躬。”
“好!!”下面激昂的声音一片。
时咎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虽然也注意到周围的人只有沉皑一个人的眼睛颜色不一样,但并未想过有什么来历,竟然是一个历史的烙印。
想到这,时咎便明白为什么人们会有那样的举动、那样的尊敬,也突然知道,为什么自己称呼他为“蓝眼睛的家伙”时,别人的反应都说不出的古怪。
时咎扭头,竟见沉皑竟然把头埋下去了。
时咎:“你干嘛低头?”
沉皑低声说:“不会应付小孩子。”
时咎:“……”
一时间竟觉得他有些意外的……可爱?
地板和四周的荧幕渐渐熄灭,变成了原本的模样,只留了正前方的大荧幕依然在闪回画面,上面的老师还在讲:“那以后,人们开始学着互相信任,沟通意识化很好辅佐这一点,他们发现,所有的感情里,爱是唯一拥有无限凝聚力的东西,它能跨越一切人们所想所知,跨越物理法则。抱着对自己的爱,对他人的爱,对世间万物的爱与仁慈,做永不停歇的精神向上者。”
“这也是沉初光先生后来一直向人们传达的信念。如果大家有去过文明中心广场逛一逛,一定也可以看到中央石碑上写着:爱是一切的答案。那是沉初光先生说过的话,也在战争结束后很长的时间里,成为公民的精神支柱。”
突然沉皑碰了碰时咎,他站起来弓着身子说:“我先回实验室了,还有事要处理。”
“啊……”时咎愣一下,便也点头。
沉皑埋头沿着大厅边缘,半阖着眼,从一堆学生中穿行而过,最后离开。
时咎觉得,他不是有事要处理,是怕等会儿结束了课程,小朋友们开始自由活动时发现他,所以逃跑了。
还真的有点无法想象沉皑那样的人被一群小朋友围着是什么画面。但怎么有点想知道呢?
等到历史公开课结束,大家有序离开。图书馆管理员第二次看到时咎态度就变了,她见时咎走出来,便主动迎上去跟他说话:“抱歉这位先生。”
时咎停下脚步。
“那会儿不是故意想为难您,只是我认为您不该拿沉先生的名字来欺骗,但我刚刚看到您真的和沉先生在一起……很抱歉是我以己度人。您还没成年吧?沉先生身边的小朋友,一定也是很好的人。”她的道歉很诚恳,说话的声音也让人赏心悦目。
时咎轻轻摇头:“没,是我冒犯了。”
图书馆的人一直很多,一楼边缘有一个区域是宗教区域,摆满了各种时期的宗教学说,但之前沉皑所说的道启教,藏书是最多的,而且每天都有小型座谈会,一次性容纳十多二十个人。为了了解这个宗教,时咎也听过很多天。
原本以为是某种单神或多神的宗教,但听了几天的时咎发现,这是一种和已知宗教都不尽相同的信仰。
它相信天与道,希望人们拥有着信心、信仰、信念:相信天道的判断。天道并不以人道的标准去评判是非,它注重人们的发心起念,始终因果。让人明白一切事物事件的原因,去伪存真、质伛影曲。
历史随时都可以看,但沉皑的命令却不能耽误,时咎每次出现在梦中,沉皑总一言不发看他一眼,然后目光挪到他的脖子处。
虽然沉皑什么都不说,时咎却从那眼神里读到了一句话:我的命令什么时候执行?
明明知道大提琴是一种恩德诺不存在的乐器,却说要听。时咎猜测不到他在想什么。
兵来将挡,如果没有大提琴,他可以设计一种和大提琴类似的乐器,早晚他得把这话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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