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整个医院和实验室似乎就是一条巨型的长虫,匍匐爬在地下,没有拐角也没有错综复杂的结构,两波人下来都没有走过分岔,直直从两端往中间走然后遇到。

这回知道了这下面就是瘆人了些,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何为也放松很多。十多个人大概都知道这下面的情况,往回走的时候速度加快不少。

后面有人在声音很小的聊天,季水风和时咎走在最前面,突然季水风开口轻声说:“我有时候不太懂掌权者们的决定。”

时咎侧过头看她,没说话,等她继续。

于是季水风接着说:“已经有发病症状的人是单独的隔离对象,接触过发病的人,比如我们,是另外的隔离对象,可如果我们之中有的人被感染了,有的虽然接触过却并没有感染,但因为这样的集中隔离反而让那些没感染的人感染了……他们不可能想不到,但还是这样做了,就像是……”

“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时咎接道。

季水风:“……嗯。”

季水风往后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掉队,他们也都各自在聊自己的,于是压低声音非常小声地说:“我不知道沉皑有没有告诉过你,起源进化以前是没有舟之覆这个职位的。”

时咎轻轻“嗯?”了一声,他摇头,沉皑很少主动向他提起有关文明中心的一切内幕,除非自己主动问,而有时候就算他主动问,不到必要的时候沉皑也不会说,他感觉沉皑并不是很想让自己知道太多关于文明中心的事。

季水风继续小声说:“以前的起源进化,所有人都可以申请排队,并没有检测合格不合格一说,不过那个时候的进化成功率确实没有现在高,如果失败极有可能导致脑死亡。言威成为掌权者后,也就是在我任职安全管理中心的前些年,开始有了合格与不合格的区别,不合格的人大部分原因其实是体内有虚疑病病毒,所以这些人会被运输到教化所进行改造。我始终不明白,言威好像很怕虚疑病,到这次的爆发,我更确定他很害怕这种病毒,以至于想把一切有可能的感染者直接扼杀。”

脚步声淹没了她大部分的声音,除了时咎,其他人放松聊天谁也没人关注他俩,就连何为也走到后面和他们打成一团了。

时咎皱着眉头,目光始终注意自己的脚下,他说:“你的意思是,他对这种病毒的害怕程度超过了常规?但是我看来这完全说得过去,他是掌权者,他得对他的公民负责,那么他担心这种病毒对公民的危害,刚好又发现体内携带虚疑病病毒的人进化的失败率更高,所以增加了检测,那这之后的成功率……”

“接近百分之百。”季水风笃定道,“所以这么看来,这并不算一件特别糟的事,但问题是,如果他真的爱他所有的公民,为什么会宁愿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时咎给出了一个非常直接的回答:“那他就是不爱啊,或者没那么爱。但是这个病谁都有可能感染,包括他自己,所以除掉所有的可能性,留下健康的人,省事、方便。”

季水风觉得言威的心思太深,所以一直在猜测更不可能的可能,时咎说的这种可能性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当下听到,只能浅浅应答一声,脑海里不断思考,但她想不到那么直接的回答,所以也暂时保留了这种说法。

她紧接着说:“你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他只是想扼杀掉这种病毒发病的一切可能性,而成人礼是每个人一定会参加的,在成人礼的时候就把这种可能性给排除出去,送到教化所,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隔离。原本就这么处理也能够风平浪静,但是大半年前……”

季水风一提,时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那会儿他刚刚来这个世界并没有和这里产生什么链接,所以也就没太在乎。他来的第一天就在起源实验室的大屏幕上看到过一则新闻:数支病毒标本失窃。

时咎大概知道他们的运作机制是什么:虚疑病是恩德诺的原生疾病,起源于战争,后来战争结束了,这个病毒也聪明地蛰伏下来,只藏在一部分人体内一代代传给后世。虽然它不一定会攻击人的免疫系统,有的人也许一生不发病,但它会阻碍大脑进化,所以在进化前一旦发现便会被送往教化所。

成功进化后的成年人,体内应该是没有这个病毒的。

“你的意思是这场瘟疫爆发跟标本失窃有关,有人拿了标本研发出同样的病毒然后扩散。”时咎把声音压得非常低,以保证绝无可能有第三个人听到。

季水风抿着唇,好像不太愿意承认这件事,但片刻还是为不可察地点点头:“我不太愿意相信恩德诺有这样的人存在,但从刚有苗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了。那个地方防护等级很高,派遣的安保也是专训出身,那天值班的两个安保都死了,也没有监控,我……我们查不到那个人一点信息。”

“一个非文明中心的、能力很强的人。”时咎说了他的猜测,他看见季水风也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她说:“其实不是查不到任何信息,而是每次查到一点,就断了,每条路都是死路。”

时咎骇然,他不太确定地说:“是有人故意不让你们查?”

然而季水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想到过这个可能,又很快否定了。

安全管理中心是文明中心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她又是这里的最高管理,如果她想查,几乎没有可能遇到阻碍,除非这个阻碍来自更高的权力部分——掌权者大楼,然而看他们对这个病的忌惮,不可能做出这么自相矛盾的事,明明一直小心防御,又自找麻烦?

不可能,这毫无逻辑。所以时咎说的这种可能性才是最大的:一个不存在于文明中心,但能力超常的人。若是在文明中心之外真的有这样的人,一个可以避开所有眼目来回于文明中心、还可以轻而易举掐断他们侦察后路的人,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他们走到B区下来的地方的时候,已经听不到上面一丁点的声音了,时咎拉开那道生锈的铁门,季水风扶着让后面的人都进来。

何为走到时咎旁边,小声说:“好像结束了,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时咎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回头和季水风对上眼神,他看见季水风轻轻点头,于是他手撑着上面的地板,用力将那张铁圆桌整个翻出去,“哐”一声,阳光瞬间就照了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被圆桌卷起的灰尘,在那一道孤有的光线里流动。

时咎往上走了两步,刚要能看到上面的情景,一声破空声出现在耳边,时咎当下心一凉,来不及反应直接用手去挡,剧痛便从小臂上传来。

他心里骂一声,翻身跳上去迎着刀尖一脚踹了出去。

一个身影摔倒在地,又迅速爬起来,继续抓着刀朝时咎奔过来。

季水风听到声音立刻翻出来,在第二刀下来的时候毫不留情抓住那个人的手腕,狠狠一折。

“咔嚓。”

“叮。”

“啊!!”

骨头碎裂、刀落地、痛叫,同时响起。

季水风踢到他的膝盖,迫使偷袭的人跪下,反剪双手让他无法动弹,接着她便呼吸完全停滞住了。

时咎也愣住了,一身的血也几乎无法流动。后面跟上来的人,一个一个,走出那个楼梯,见到了阳光,却纷纷就在那驻足脚步,没人说话,没人反应。

空气静止。

整个B区监狱的空间里全是尸体,倒在地上的,趴在铁圆桌上的,卡在楼梯上的,悬吊在二楼扶杆上探出半截身子的,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直到何为“呕”的一声,他蹲下去吐了出来。

后面的人全是无法相信的骇然。

季水风喃喃出声:“这,怎么可能?”

她惊骇的思绪被前面一阵疯癫的笑声拉了回来,却听见是正被她束缚着的这个人发出来的。

时咎看向那个人,愣了一下,是凌超建,他还活着,最后一个,唯一一个。

凌超建大声颤抖地笑,笑声在这个空间和这个场景里显得格外惨烈,他低头,眼睛向上翻盯着时咎与何为说:“他们都死了,我杀的,我找不到你们,你们去哪啦?”

何为没忍住又吐了。

时咎没理他,季水风则一记手刀让他晕了过去,顺势把他放在地上。

“嗒。”轻轻的水滴声,时咎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胳膊在流血。

这孩子,人不大,下手真狠。兴许是处于疯癫一晚上,要提防其他人的杀戮,也要主动出击让自己不置于危险之地,整个夜晚的惨叫和鲜血,他的精神也摇摇欲坠随时要崩塌,但他居然还保有那么一丝的理智,在监狱里和这些尸体不知道一起共处多久,就为了他等他们出来。

何为脸色惨白地过来,他就像个医疗兵,肩负起了治疗的一切作用。他慌忙又给时咎消毒止血包扎,并对他说:“这是最后一点止血棉了,下次得离开这儿才能换药。”

“谢了。”时咎说。

包扎完,时咎站起来慢慢绕着这尸横遍野的监狱,强忍着剧烈想吐的冲动,一步一步徘徊、观察这些小孩。

每个人的伤口都不一样,有的在头上,可能是被重物击打,有的则是被捅死,无一例外,死状惨烈。

很难想象这些都是文明的未来,这迫使时咎不得不再次想起那件事——如果人心本是恶,人们应该选择长远的进步还是物理性进化?各自会导向什么结果?

走到里面,时咎突然顿住脚步,他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抬头,往四周望了望,看到季水风也在一具尸体前停下了,于是他走过去,发现季水风注视的那具尸体有和他刚刚注意到的有一样的特征。

时咎仔细回忆起这二十天,不确定道:“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人带了火机之类的物品进来。”

——有的人是被烧死的。

虽然烧伤面积不大,致死原因也不一定就是烧死,但确实有明显灼烧痕迹。

再绕一圈,发现好几个小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燃烧的迹象,在二楼最里的小房间,有一个人被烧得面目全非。

昨晚对于这里的未成年人来说,到底是怎样一个夜晚。

季水风拿出手机,严肃道:“我联系一下安全管理中心。”

时咎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能联系别人?”

季水风奇怪看了他一眼:“能啊,前两天就联系了,我给言威打了电话,他说集中隔离会发生这种事很正常,第三十一天会派人来接的,但这里已经不是正常的范畴了,所以我得申请提前回去。”

时咎眨眨眼。

季水风感觉有些不理解:“怎么了?”

时咎走到她旁边,伸出没受伤的手:“我一直没有手机联系外界,可以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季水风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直接把手机扔给了他,并说:“前段时间沉皑给我打过电话问你,我说我不知道。”

时咎微微点头,拿着手机出去了。她看着时咎推门出去的背影,奇怪嘀咕道:“为什么要出去打?”

吐够了的何为终于脸色惨白地靠过来,听到季水风的话,虚弱地说:“给他爱人打电话不想被人听到吧,吵个架吵到二十天没联系,可能想说点什么。”

“爱人?!吵架?!”季水风满脑子问号提取了两个关键词,等等,他不是给沉皑打电话吗?还是说他们这么快?!

门外也有两具小孩的尸体。时咎走到相对干净的另一边,迅速从季水风的通讯记录里找到沉皑,便拨了过去。

希望他没有在忙了,希望不会打扰到他,希望他不会看到是季水风的电话以为有什么事而耽误到他。

电话响了很久,响到时咎觉得他真的在忙,准备挂掉的时候那边接起来了。

“有消息了?”沉皑开头第一句话就问。

时咎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感觉他们好像有什么工作上的往来,但听到沉皑熟悉的声音,时咎竟觉得久违地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如此低沉磁性好听,算了打扰就打扰吧,大不了挨几个冷脸。

于是时咎慢吞吞地开口:“啊,不好意思,那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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