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时咎睡得很快,好像在现实中从未睡过这么熟过,但是靠在沉皑腿上,意料之外的安心。

车辆运行的声音分毫不变,让时咎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辆叫“黄粱一梦”的列车上。他似乎站在列车中央,窗外是如同快进入黑洞般的扭曲视界,连自己的手也是荡开的縠纹。

他慢慢往前走,企图去列车的驾驶室,但声音像有形的手,扯着他无法往前。巴士和列车,分不清是哪一辆车的运行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萦绕,后来那些无规则的噪音变成了音乐,音乐又充斥在列车上。很熟悉的音乐,时咎跟着可以哼出来它的旋律,但当他哼着哼着,汽车过减速带,身体的起伏让他瞬间就清醒过来。

车里很黑,旁边的遮光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上了,虽然车辆运行有时颠簸,但这一觉时咎休息得还可以。

沉皑见他醒了,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头发上拿开,淡声道:“还可以睡会儿。”

“不睡了。”时咎坐起来。

好像快到了。时咎伸手撩开窗帘看向窗外,一片漆黑。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他最近一直都担心的事:“你就这么跑来,自己不怕感染吗?”

沉皑轻动嘴唇:“还好。总得有人做,不是我就是别人。”

其实是有点担心,但他不想说,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何为从前面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最后一排两个人坐在一起靠得很近,而时咎的眼睛还有些泛红地惊愕地盯着沉皑,沉皑则是很正常地端坐着。这画面很像两个人吵架后,一方指责,另一方无动于衷。

一百个念头和可能性在何为的脑海里飞驰,他想起了他和时咎的谈话内容,想起了在监狱某个晚上时咎在本子上写的名字,最后“阿巴”了两声,呆滞地说:“原来,沉先生就是……”

时咎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太动,听到何为的声音,他红着眼睛看了过去,有点疑惑:“就是?”

沉皑没说话,于是何为颤颤巍巍地说:“就是十九的爱唔唔唔唔!”

反应过来的时咎如临大敌,瞬间扑了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慌乱:“别乱说!”

这说出来真的解释不清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何为会把这两件事联想起来,沉皑这家伙看上去是能谈恋爱的人吗?

沉皑则是冷冷看着两个人的互动。

巴士停在他们原来的街区,车上的人一个一个下来,独属于城市夜晚的气息终于轻飘飘地吹进肺里,逐渐取代监狱二十天的不快。

下车后沉皑再次强调让他们呆在家里不允许和任何人接触。

“沉先生,这样真的可以吗?那掌权者那里……”司机恭敬地问沉皑。

季水风束缚着被她绑了的凌超建,抢了他的话:“没事,我们会跟他说。”

“麻烦季小姐和沉先生了。”

季水风说她要在这里等安全中心的车,把凌超建送到文明中心的监狱,再回去她独居的家单独呆一些时日,她说如果她感觉自己开始出现幻觉、精神不稳定,会提前告知安全管理中心,等病情好一些就可以来收尸了。

时咎跟着沉皑走了。

当他再次回到这个温馨的小家的时候,恍惚间在监狱里发生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他依然无法设想那些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做出的事,没了文明,人的本性到底是什么?没了物质性进化,他们又会怎么样?

家里的灯一直开着,连电视也是开着,好像主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关。现在两个人回来了,沉皑又懒得去关了。

时咎很自觉地去沉皑衣柜里搜刮衣服,发现他衣服没几件,大部分都是黑色,中间偶尔有几件白色和灰色,然而并没有见他穿过,这灰白色的衣服里,大部分还是家居服,于是时咎抽了出来。

“借你衣服当睡衣。”时咎举着衣服朝客厅的沉皑晃了晃,自然地说。

沉皑斜眼看他:“真把这当你自己家了?”

时咎窜进浴室,又从门框边露出半个头,他笑着说:“客气啥,你也可以把我家当你自己家。”

沉皑觉得这个人松弛得过头了。

时咎去洗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他在浴室把淋浴温度开很高,直到整个密闭空间都弥漫一层白雾,于是开始哼歌,但是哼着哼着又哼不出来了。

好简洁的浴室,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份,一丝不苟地整理放好,跟有强迫症一样,这点和它主人的气质倒是很像的。

时咎裹着沉皑的浴巾出来时沉皑正在打电话,也许是没察觉到时咎已经出来,他直接开的免提。

“你想事情太过于片面,可以提前放他们出来,但你问过那些现在终于尝试在恢复正常生活的人吗?对,就是一刀切,我没有要求你去隔离已经是我滥用职权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几个的决定就是让‘一定的’和‘可能的’全部变成不可能,以此来保证大部分人的正常生活!集中隔离这件事本身就是有风险的,治疗的药也是每天分发的,如果还是发病,那只能是物竞天择!”言威的声音毫不留情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或许沉皑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抿紧唇,站在窗边,面向着外面,半晌没说话,而言威依然坚持他的看法:“你说那个一群未成年人杀人的事,偶然事件罢了。还不懂吗?虚疑病是恩德诺一切无法走向更高级文明最大的绊脚石!为此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遏止它的再度传播!”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时咎觉得,或许言威是爱恩德诺的公民的,但却并没有一颗仁慈的心。

沉皑放下手机,时咎听到他叹了口气,默然很久,他才转过身。他看到时咎穿着他的衣服,那衣服大了两个号,便只是松垮地垂着。

沉皑说:“你睡卧室吧。”

时咎偏头,没说话,身体先行动起来了,他走到沉皑旁边推着他的背往卧室里赶,一边推搡一边说:“都那么熟了,别你啊我的,一起睡,一起睡。”

沉皑瞥他一眼,闷闷回了个:“嗯。”

这个时候的毫无边界感,沉皑倒不觉得多讨厌,只是如果时咎对谁都这么没有边界感,可能会引起别人的讨厌。

沉皑觉得需要和他讨论一下这件事。

言威做了很聪明的一件事,他在第二天发布了新闻,在新闻上朝恩德诺的公民公开道歉,说他得知的一些关于隔离集中营里发生的事,很遗憾他们研发的药救不了所有人,导致一些悲剧的产生,这种疾病在两百年后依然超出他们的科研水平,这让他感觉万分痛心,但在一个月集中隔离结束后,依然保持清醒的公民他们将全部送回家,再进行一段时间的自我隔离。除此以外,每个集中隔离过的公民,都将收到文明中心发放的赔偿金,并不必须以金纸的形式发放,公民可以自行选择,自行申请。

时咎就这么和沉皑并排着倚在沙发上。时咎随意惯了,东倒西歪地半躺着,看完言威这一段声泪俱下的新闻录像,不禁鼓掌:“他演得真的很好,比我都好。”

网络的评论也大部分偏好,公民们似乎很理解文明中心的一切行为——为了更多的人,牺牲小部分人,而那小部分人也几乎自愿为整体的文明牺牲。

这就像一出欺骗的戏,但当观众也乐在其中时,欺骗本身就是诚实。

沉皑一直皱着眉头,最后叹气说:“有时候我觉得很无力,知道现实是怎样,也知道他在做一些不可原谅的事,我把所有情况都摆明,告诉他我知道他的阴谋,他总能承认,然后告诉我‘对,就是这样,我是故意的,那你有什么办法呢?’”他想到了很多事,从小到大,接触言威的种种,时常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失控感令人摇摇欲坠。

但虽然同样是欺骗,自愿相信和被迫相信又是天差地别。公民如此信任他们的文明中心,是因为有些事表面处理得更有利于大部分人,他们却看不到表面的背后是怎样的居心叵测。

时咎问他:“言威想做什么?”

沉皑好半天才回答他:“不确定,但我之前跟你说过,他应该想要某种集权,一种类似两百年前的统治方式,原本掌权者法案只是在那个年代赋予掌权者带领公民的权力,但到他的时候,他想通过这个位置,再次集权回到一个一人独裁的局面。”

时咎咋舌:“那不就重新制造一个皇帝,一个独裁者吗?”

“嗯。”沉皑皱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让时咎知道是否正确,但想了片刻,还是告诉时咎,“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一件事。”

“什么?”时咎问。

“反起源进化。”他一字一句回答道。

意思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放在这个文明的大环境里,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时咎顿时感觉自己一身鸡皮疙瘩起来了。

“反起源进化?”时咎轻声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好像什么深水炸弹一样打下来,明明在深处打起猛浪,却又在表面找不到一点痕迹。

“起源进化,这不是让恩德诺重新从战争里解脱出来的法案?还有人反对?”时咎不解。

“不是有人反对,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个词和它背后的含义,它包含什么内容,我都不知道。”

沉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在很多年前听到言霏与言威那场对话时的场景,也只能简单描述。

当时的言威认为沉皑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虽然季山月与季水风也绝不逊色,但他就盯准了沉皑,一心想要把他培养成忠实的左膀右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沉皑对这些没有兴趣,他对年幼时候的冲动有了反悔之意,特别是在多年前听到言威与单赫的钱权交易后,对掌权者和文明中心更加嗤之以鼻,他想从言家脱离出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了一段对话。

言霏:“沉皑这孩子的脾气和毅力都异于常人,你要多注意一些,不能把他放在太远的地方,眼皮底下最好。”

言威:“放心,我知道。”

言霏:“有数就好,另外反起源进化不能让任何人、特别是沉家这孩子知道,绝对不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就当没有发生过。”

“好。”

那是沉皑第一次听到“反起源进化”一词,这个词让他震惊,吸引他注意的同时,他更好奇的在于,为何自己在其中会被格外强调。是跟他相关?

于是他查过很多资料,偷偷地、旁敲侧击地找人求证,这么多年来却都没有得到过一点线索,他想线索只可能在言威、掌权者、文明中心这个范围内,于是在即使经历了巨大痛苦后,依然选择蛰伏在了文明中心,找言威要了一个“看守者”的职位,既然是起源进化相关,那就从起源实验室开始。

时咎从东倒西歪的状态坐正,觉得不舒服又干脆面对着沉皑盘腿坐,继续说道:“如果言威想要独裁,反起源进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一旦人们无法意识沟通,人人有壁垒,大家重新开始猜疑,这对他的统治是有益的。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是: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无知就是力量[7]。”

“但是……”时咎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这样的计划确实不能被人知道,不过被你知道、被季水风和季山月知道其实是一样的,以你们的性格和能力,都能掀起大浪,为什么偏偏唯独是你?”

沉皑看着他,摇头,他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偏偏是他?

“所以这件事跟你有关。”时咎继续分析,他疑惑地看向沉皑,“你以前做过什么可能被他利用了的事吗?比如他让你做什么,你以为是什么,实际是另一回事?”

“没有。”沉皑很干脆地回答,他对他的经历非常清晰。

事实上他想过很多可能性,也通过很多途径,但这件事就像被人从中间拦腰截断一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文字记录,就像当年言霏说的,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当没发生过,好像真的从未发生过,在历史里找不到任何只言片语。

时咎揣度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那你觉得这个事,有可能让公民知道吗?”

沉皑摇头:“我跟你说过,那个在广场**的人的事。”

时咎的手抓着盖在身上的毯子,轻声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思维的透明让公民太过于信任彼此,以至于如果有人说文明中心的人的思维是伪透明,他们可能都无法相信,谁知道通过意识交流的东西还能是假的呢?这件事无法被证伪,只能另辟蹊径。

时咎眼神坚定地看向沉皑,接着说道:“所以需要什么事让公民相信,而且这件事不能用说的,要用事实证明。”

既然有一件事是假的,也会有别的事是假的,文明中心高层思维不透明,只是一个开头的征兆。谎言像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环环相扣,他们得找到谎言链中的其余部分,哪怕只有一件。

沉皑看着他,没说话,但时咎知道他认同,那双蓝色眼睛是信任。

时咎突然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候会觉得放松,他只是想起了最初他和这个人针锋相对的时候,这个人对自己从来都是不信任,无论自己说真话还是假话,他没有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信任,即使说了“相信”,眼睛里也是怀疑。而在此刻,他看到了。

沉皑认同时咎说的,但出口的话又变成了别的,他说:“你对这个梦好像比以前上心了。”

话一出口,时咎就知道这位先生对他所说的“梦”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抬手捏拳假意捶他的胳膊,无所谓一样的语气说:“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改变主意了。我经历的所有都是真的,从小长大,读书学习交朋友,毕业开展览工作,然后突然一天知道恩德诺,打架被逮捕,被划伤隔离回家,每一件事都给了我真实的体验,心里、身体都在做出反应,那一枪过来的疼是真的疼。如果感受都是真实的,谁知道哪里才是梦呢,这一辈子几十年的人生,谁知道不是哪个我临死前的梦呢?所以我现在觉得,既然我真实地体验,就真实用心就好。”

沉皑无奈笑道:“所以我说你胆子很大。”

时咎轻轻“啊”了一声,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自己膝盖上,露出一副乖巧的神情,笑眯眯地说:“我还有胆子更大的你想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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