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
好像时间不走了,云也不动了,万籁俱寂,偶尔有远处的小动物的声音响起,只为了证明生命还在继续,事实都已经发生。
季山月告诉时咎,阿修是季水风之前帮助的一个患有渐冻症的小男孩,恩德诺文明的医疗发展是有几率治愈的,但不算高,不过最终没能翻页命运的书本,阿修抽中了几率更高的结果。
时咎坐在季水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言不恩干脆坐在季水风面前看她,一会儿拿一张纸,又再换一张纸,季山月则在另一边搂着她的肩,三个人企图为她临时搭建一座安全岛。
时咎觉得,也许因为他不是女生,所以有的感性情绪他体会不到,也没有办法像恩德诺的公民用灵魂去触碰灵魂,真正感同身受,他只觉得季水风的心是一片太宁静的海,但是海下却是狂风巨浪,巨浪翻滚形成漩涡,那些漩涡里有对所有人的爱,有对万物的关切,有对上天的敬畏,对生命的慈悲,唯独没有她自己。
但这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认为,他肤浅的揣测。
时咎问:“慈善?为什么你会做这些?”问完后,时咎觉得很不合时宜。
但季水风没有怪他,反而给他讲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小时候,我和山月就是被家人抛弃的人。”
可能两岁,或者三岁,记不清了,之前的记忆也很模糊,姐弟被人送走,而且是分送去了两户人家,季水风被一个单身的女人养着,那个女人最开始对她很好,可她自己还有一个大女儿,那个大女儿对她却是糟糕透顶。
或许有争宠的意味,大女儿格外针对她,在吃饭的时候会故意把汤和饭往她胳膊上撒,有时候刚出锅的食物烫得很,所以有几次她还被烫伤。
两个小孩睡一个屋子,有时候半夜被冻醒,发现自己的被子被大女儿夺走了,为了让她死心,大女儿直接把被子从窗户扔下去,让她自己去捡,可是她下去后,就一晚上再没进门,门被锁了。
还有一次,大女儿放学回家,买了一瓶胶水做画报,画报没做好,生气,便过来掐她的脖子掰开她的嘴,把胶水往她喉咙里倒。
好在被那个女人发现,也及时制止了,大女儿被教育了,但结果是她对季水风的整治更严重了,严重到整个家里鸡飞狗跳,永远都有人在哭。
邻居来敲门过,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助,但女人拒绝了,说小孩子打闹。
再后来,也许是筋疲力尽,这么打打闹闹好几年,女人彻底不管了,任由大女儿欺负季水风。有一次欺负狠了,大冬天把被子抢了扔了,季水风害怕冬天下楼太冷,没有出去捡被子便冻着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发烧了,在家躺着休息吃药,但大女儿却又把她的药扔了。
说到这儿,季水风埋头捂着脸哭起来,那些过去的往事像尖刺,每一件都扎痛她的心,让她觉得又痛又恨。
言不恩一直仰头看她,仰得脖子有些酸,眼睛也不舒服,接着眼泪也一颗一颗掉下来,大概是看久了季水风,眼睛也有些酸涩。
多年后的季水风彻底爆发,拖着病痛的身体,趁着女人不在家和她的大女儿打了一架,砸了桌子砸了椅子,家里能拿动的被砸烂了不少,甚至连窗户玻璃也被打烂。
季水风陷入疯狂,她红了眼睛一心只想把另一个小女孩置之于死地,于是捡了碎玻璃去捅她,可另一个孩子比季水风大,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她奋力起来反杀,抓着季水风,玻璃一下一下的,直捅进季水风的大动脉。
那会儿她应该是死了。
两个人一起倒在血泊里,好在声音惊动了隔壁邻居,破门而入,两个小女孩都被送去了医院。
太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事,邻居觉得完全无法接受,接着上报到安全管理中心,最后上报到掌权者办公室。
“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我的能力。”季水风说。
时咎问:“是什么?”
她深呼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全部赶出身体,她轻轻开口,声音缥缈得几乎听不见,她说:“不死。”
时咎惊讶,他想起之前沉皑告诉他大部分的能力种类,恍然大悟为什么沉皑会说能力最强之一有季水风。
“我有时候恨她,为什么生了小孩又要丢掉,让我遭受这些,本来可以不……”季水风没能说下去。
季山月赶紧捏了捏她的肩,小声说:“过去了,姐,都过去了。”
季水风深呼吸,闷闷地说:“后来我想,我有很强的能力,这个能力是上天赐给我的,我是带着任务降生,可若是没有顽强的品格,没有触底反弹的韧性,怎么肩负责任?那些年的经历,都是对我的考验。”
“所以后来我又想,我活下来了,但我不想让别人再有我的经历了,这个世界既然存在着我,我也要为我的存在付出所有。修建医院,修建孤儿院,想帮那些没能活得好的人。有时候我也知道,我看上去在帮他们,但是对于我自己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愿望,帮到了其他的孩子,就像某一刻时光倒流,回到二十年前帮到了无依无靠的我自己。”
时咎很久没能说出话,他从未听闻如此的故事,他人残酷的一生,那些他无法完全共情,也终究没办法感同身受的一生。
她不要碌碌无为,或是同样残忍的恶意,她要更璀璨的未来,治愈自己,也治愈他人。
时咎恍然间想起一句话:让伤害止于自己。温柔也可以很坚定。
季山月眼睛红着,咬牙好半天才说:“姐,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季水风笑了笑:“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行了。”
上天还是眷顾她,原本必死却活了下来,因为邻居的上报,让文明中心注意到病床上的小女孩,也注意到了她的能力。医院没躺多久,便有人受掌权者的委托来通知季水风去见掌权者。
命运的巧合也许就在于此,那位助理说,他的弟弟也已经收到了通知,他们姐弟都被邀请去见掌权者了。
命运分岔,心里死去多年的花草又开始发芽。
不久后,姐弟两人在文明中心的广场上碰面,他们等着那位邀请他们的掌权者,但掌权者太忙,他们等了很久,直到傍晚,才等到一位年轻的掌权者出来接到他们。
“有点忙,来晚了,我是言威。”
两个小孩对这位掌权者的印象都非常好,笑盈盈的、和蔼的叔叔。
季水风长叹气,带着些释然的笑意:“我和山月住进言威家的时候,沉皑还来帮我们拿东西。”想起一些好笑的往事,她没忍住笑出来。
言不恩疑惑:“那会儿我在做什么?”
季水风揉了揉她的头说:“那会儿你还没出生。”
言不恩不满意这个回答。
季山月听着也开始叹气,他劫后余生一样地说着:“妈的那才是噩梦的开始好吗!言威超级严格,他觉得我们是天选之子,想把我们培养成他的左膀右臂,每天体能训练、心理训练,每天都想死,我们去了之后是三个人,之前一直是沉皑一个人,都不知道当时那么小,他怎么坚持过来的。”
想起那时候,季山月都浑身颤抖,心说还好都过去了,当时吃的苦,都是现在自己的资本,某种角度来说,还挺感谢言威十年如一日的培养。
时咎偏过头问季山月:“很辛苦吗当时?”
“那你不废话吗?军事化训练,呸,军事化都没有我们夸张,我和我姐训练了十多年,沉皑整整二十年,你以为为什么你连碰都碰不到我?”季山月大嗓子道,语气里还挺自豪。
但说完他又泄气下来,拿胳膊肘碰了碰季水风,说:“姐,以后不要那么圣母了!”
季水风还没说什么,言不恩不乐意了,她瞪了一眼季山月:“你说谁圣母?呵呵,自己心里没有爱,看见别人爱的行为,为了让感受不到爱的自己好受,就贬低别人,给别人贴标签说圣母。”
季山月一点就炸了。
两个人又开始嚷嚷起来。时咎看着季水风,见她的眼泪终于收敛些,松了一口气,轻拍她的背问:“那另一个女孩呢?”
季水风愣了一下,随后仰起头望向天空,呢喃自语:“不知道,也许在世界某个角落,也过得很好吧。”
季山月听着,愤怒道:“好什么好!希望她不要过得好!”
“不。”季水风否认,“我希望她过得很好。”
季山月气死了,但很快又放缓下心情,他冷冷哼了一声,龇牙咧嘴:“别让我遇到她,要让我找到这个欺负我姐的混蛋,我要把她抽筋扒皮,让她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永远活在恐惧里,最后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时咎一脚踹上去:“说什么呢?”
“哎哟!”季山月叫一声,“我说说还不行吗?”
季水风长叹气,慢慢站起来活动身体,声音洪亮了些:“没事,都过去了,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几个人都站起来,季水风和言不恩走在前面,言不恩想安慰季水风,便一直牵着她的手来回晃。
时咎和季山月走了她们几步之后,默默走了一路没说话。
时咎的心思很复杂,但看着前面那个高挑又坚决的背影,只是默默松口气想:还好她已经走出来了。
这么走了一路,旁边突然传来轻声哼歌的声音,时咎扭头,看到昏黄路灯下,季山月的侧影。
季山月的脚步很轻快,他在哼些不成调的旋律,整个人走得非常放松,看上去已经从刚刚暴怒的情绪里缓过来了。
察觉到时咎的视线,季山月转过头,对着他轻佻勾起嘴角:“嗨!”
时咎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还挺好。
结果第二天言不恩就发烧了,季水风说昨晚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抱着她哭了一晚上。
“未成年人就是很脆弱。”季山月在旁边凉凉地说,被言不恩瞪了一眼。
然后言不恩就哭出来了:“姐,他凶我,我好难受,我身体本来就不舒服了,还要被凶,是不是大家都不喜欢我啊。”
季山月:?
季山月:“你干嘛这么茶里茶气啊?”
时咎给言不恩换了一个冰袋说:“冰敷好像不行了,我去买点退烧药吧。”
“呜呜呜呜——”
虚弱的哭声淹没在一堆未成年人的啜泣里,但沉皑一眼看到了那个脸色潮红的男生,他走过去把他带出来,手一摸,发烧了。
沉皑皱眉,想了片刻,对守在旁边的人说:“他推迟到下一批不合格里去教化所,我先带他回家。”
刚好舟之覆过来了,他两手拄拐,浑身都被缠着绷带,还是不嫌命大地到处走,看到沉皑,非常嫌弃地说:“你管得真宽,带回去不回来了你负责?”
沉皑冷漠:“他在发烧。”
“你负责?”
“我负责。”沉皑一句话也不想多跟他说,但是还是冷笑一声,“而且,舟之覆身患重病,我代看管一下这些不合格的未成年,确保他们被运输者接走,有问题吗?”
舟之覆火气上来了,但他现在除了慢慢拄拐走几步,几乎已经丧失所有打架斗殴的能力,只能咬着牙狠狠说:“没,有!”
不仅丧失行动能力,还被言威骂了个狗血喷头,禁止他随处召唤亡灵大军。想起来就生气,打又打不过沉皑,刚好沉皑这小子没能力,那就用亡灵大军制衡一下,这都不让?
沉皑带发烧的男生走了,回到家,他的父母便出来抱着他,知道自己孩子不合格的信息,一家人便在门口伤心起来。
女人快要哭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沉先生,我们家小孩去多久能回来啊?”
沉皑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看他的先天条件和对改造的接受度,几个月,几年,十年都有可能。”
女人抱着他的孩子说:“你努力啊,争取几个月就回家。”
沉皑淡淡地说:“我去给他买点退烧药,在家好好休息,过几天我会来接他。”说完他便离开了。
街上空空落落的,一整条长街似乎只有沉皑一个人的身影,他抬头,看到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心想,这些目之所及的欢愉,现在也只能从公民的窗户里得以窥见。
他突然想起没回的信息,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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