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疾驰在山间,完全看不到那个海湾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几个小时后,时咎指挥沉皑把车停路边,直接下来绕过车头打开驾驶位的车门,他靠在车身催促道:“差不多了,你过去,我来开。”
自然得没有一丝迟疑。
两人换了座位,系上安全带,时咎一脚油门就飙出去了。同他们的个性一样,沉皑稳稳当当开了大半天,时咎一路火花带闪电。
“慢点。”沉皑提醒说。
时咎看了眼接近160码的速度,说了句:“还行。”
夜晚的高速,特别是他们行驶出来的这条高速没有别的车。
沉皑在研究那个坐标的地址,从卫星地图上模模糊糊的看到几栋房子,房子不远处有一面湖,这个地方距离最近的城市也非常远。
夜晚视野不佳,时咎单手把着方向盘,目光一直认真盯着前方,只有头微微侧过来斜对沉皑问:“季水风怎么跟你说的?”
沉皑简单复述一遍后,强调了这个坐标:“早些年季川泽无意间在言威的办公室里看到的,他去找言威,那天言威火气大,谁也不见,直冲冲地就走了,几天都没有回来,他觉得奇怪,后来就在办公室里看到这个。”
“季川泽……”时咎抿了一下这三个字,奇怪问道,“他们暴力解决舟之覆了?”
“舟之覆主动帮他们的。”
时咎觉得更奇怪了,当时的沉皑也奇怪这个问题,但在和季水风的通话里,她直接转达了舟之覆说的话:别误会了,我不是想帮你们,我对什么真相不真相也没兴趣,只是言威要让言不恩那呆毛丫头做掌权者我不服,你们几个想扳倒言威又差太远,我作为一个渔翁收利的角色,适当的制衡两头罢了,谁太强太弱都对我不利。
时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以表达他的不屑和佩服:“嘁,这个人也是难得的真诚。”
但他偶尔觉得舟之覆这个人反而最需要提防。一个两头倒,随时都可能改变的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为了自己出气能忍受他们的羞辱,为了骂一句话能接受一顿毒打,被季山月那么对待,为了他的目标还能主动去送信息,甚至毫不在乎说出自己的目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极致。
“对了,我一直有个疑惑。”时咎说,“如果反起源进化就是你们头脑里的通道,你们当时为什么同意做这个?”
沉皑却突然沉默下来。
时咎用余光瞥他一眼,感觉到他不想说,但这个问题他得知道,便轻声叫他:“沉皑?”
沉皑看了眼窗外飞速闪过的灯,闭眼道:“我跟他打了一架,没打过,强制做的。”
闻言,时咎呼吸一窒。
沉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他知道被强制拉去做进化是什么感觉,但是他还是对时咎做出了同样的行为,结束后,心里的风起云涌掀起惊涛骇浪。
面对内心的批判,最为痛苦。
沉皑缓慢说:“我们是二十岁成年直接做的虚假通道进化,他当时说是新的实验,我觉得很怪,因为我知道已经有些高层覆盖过以前的透明通道了,如果是某种升级,马上也该会运用到公民里去,但他只是让文明中心的人做了,我觉得他是在做什么改革性尝试,但一定不是升级。”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怀疑和反抗,又打了一架,当时本就不合了,雪上加霜,这反而让沉皑更怀疑了,如果正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
时咎轻声说:“你很好。”
这没由来的一句让沉皑愣了半晌,随即笑出来。
“谢谢,你也不赖。”
时咎想着,恩德诺的未成年都嚣张跋扈的,进化后才算正式体验新的人生,但沉皑没有这个机会,他一直被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还是活成了现在这样。
一个温柔、有爱的人,时咎觉得愉悦。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坐标……
终于看到不远处同根道有了汽车尾灯的光,时咎放慢了车速。
车速慢下来,思绪也慢下来。
他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向沉皑说:“其实……我觉得我大概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沉皑侧过头,只能看到认真开车的时咎的侧脸。
一直没注意,好像刘海又长了。
时咎快速变道超过前面的车,又把速度提上来了,前面有一条长达两公里的隧道,隐隐的黄色照明灯在深陷的黑暗里格外明显。
时咎长呼一口气,缓慢道:“你刚刚开车的时候我就在研究那个坐标的卫星地图,你可能不太熟悉那个构造,所以看不出来,但是我在那儿呆了二十天……”
话没说完,沉皑猛地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刹那不动了,他保持着静止,以让自己快速联系所有他们已知的信息,所有因果,最后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你是说……”
车承载着漫长的沉默,一头扎进明晃晃的隧道里。
两人到达废弃监狱门口时,已经是第三天正午。
相隔的时日不算特别长,但这里看上去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加荒凉,野草高出一截,泥土又覆盖一层,在这阳光直射的时间,衍生出了一丝物极必反冰冷的恐惧感。
上次没注意到过的那面湖就在监狱东面一百多米处,是片静止的黑水,周围的芦苇和杂草将它围得严严实实。
两人站在最外围栅栏外,看着这几栋单独耸立的斑驳大平房,连外围都充盈着恐惧,越往里,越往下,层层恐惧般拖人下坠。
片刻,时咎往前走扯开门,发现上次他们离开后,没有要封锁的人,门便没有上锁,两人径直走进去。
不清楚A区的构造,所以他们打算从B区开始。路过不大的外围地区,时咎去看那片曾经颜色不一样的土层,却发现也许是风吹日晒、雨落霜降,土的颜色已经很难分辨哪里是曾经翻动过的痕迹,于是时咎只是朝着那个方向站立,轻轻在胸前画一道十字。
愿他们安详。
监狱内部被囫囵地清理过了,尸体被运走,但是地上的血迹并没有被特殊处理,记忆里的血海此时变得发暗发黑,冲鼻的味道依然浓郁得无法忽视,只是已经不是铁锈味,变成了腥味,或许也有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碎肉块的味道。
沉皑第一次来这里,看到这儿的场景便一直眉头紧锁,他问时咎:“你在这儿呆了二十天?”
“对啊。”时咎毫不在乎道。
“为什么不尝试醒来?”
说到这个就来气,时咎冷笑一声:“但凡我能醒……”
“好吧。”
之前没有机会探查别的牢房,现在有了。时咎往上走,注意着脚下的阶梯,朝沉皑喊:“你一楼,我二楼。”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嗯。”
时咎看到二楼的扶手就让他想起那个小孩垂直摔下去的场景,重回同样的地方,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上了二楼,时咎趴在那个栏杆朝下喊:“喂,有可能墙上有字,你注意一下。”
沉皑在一楼对面,背对着他挥手表示知道,便进入一间牢房。
两人一圈搜寻下来并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有还是因为之前的隔离导致线索被破坏。就连墙壁上的字也只有当时时咎住的那间有。
“另外两栋也去看一下。”时咎说。
然而搜寻到晚上也没有任何收获,除了闯入C区。意料之外,C区那栋楼是生活区,里面两个大型厨房,还有清洁间,摆了不少洗衣机,空仓库也很多个,甚至还有宿舍。时咎猜想那个时候这里也许是住了专门保障他们基础温饱的人,也就是那个每天给他们送饭的人,或许是好几个,但不得而知。
晚上的监狱还是有些瘆人。
一点属于人类世界的声音也没有,动物世界也没有,只能刮大风时听见风声。那个时候的隔离整座平房三四十个人,隔壁楼还有二十个,虽然令人畏葸却不至于瘆人,现在大概是方圆几十公里都鲜有人烟,这空旷得可怕、层高快十米、工厂一般的楼里,只有他们俩。
“地下医院去看看?”时咎说,顺手指向最里面的铁圆桌。
沉皑走过去了。
之前听他们提起过这个连接的通道,所以沉皑很轻松找到准确位置,单手用力一拉便将整个圆桌拉起来,露出里面空洞的黑暗,像怪兽的巨口,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他回头看时咎,问他:“你先我先?”
“你下吧。”时咎催促,“又不是下地狱,分什么先来后到。”
沉皑纵身一跃便跳下去,直接踩在那条窄长的楼梯中段,扬起不少灰尘。接着时咎也顺着入口走下去了。
想着这里不会有人来,便没有再把圆桌盖回去。
在近乎黑暗中推开底部的门,发出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能算是震耳欲聋的声响,两人走到走廊,身后那扇门自动弹回关上。
“啪!”
即使心里有预期,还是把时咎吓一跳。
走廊还是暗得令人心里发毛,窗外的微光照得整条走廊若隐若现,好像有什么长明灯一直亮着,可惜窗户的污垢不止一两层。
这种久远到灰尘都沾染到擦不干净的地方,居然没能触发破窗效应。
轻微的开关声在旁边响起,一束强烈的光瞬时打在玻璃上。
时咎转头:“你怎么还带了手电?”
“以防万一。”沉皑平静地说。
手电的光依旧照不透窗户,在灰尘和毛边里倒是被吸收不少。
时咎说:“先去房间看看。”
沉皑:“嗯。”
光移动到走廊的地板上,清晰地映照出地上种种破碎的物体、液体、毛发,随着沉皑的手往上抬,那束光越照越远,范围越来越大,边界也逐渐模糊,直到完全平行时。
光被吞噬了,照不到头,这条走廊长得像没有尽头,只有浓郁的灰尘在光线里四处飘散。
时咎还是打了个寒颤,他说:“好了,我怕等会儿最远处照出个什么拿刀的人影,眨眼就闪现到眼前了,真正的噩梦。”
沉皑听闻,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又怕又要说。
这是时咎来的第二次,轻车熟路许多,何况这次的同伴是沉皑。
沿着唯一的路,两人分工,同时搜寻相邻的两个房间,这次更加仔细,即使是病房里的档案柜也一层层打开查看,以防错过什么信息。
一间只有档案柜的病房,床被横在走廊呈侧翻状。时咎快速打开柜子,却在柜子最下层意外有了发现。
时咎拿起柜子里的东西迅速走出来去到隔壁找沉皑:“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沉皑抬头,光打在时咎手上:“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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