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相见欢

苏怀琛吩咐婢女将卫玄带至花厅,婢女回道:“卫公子已经入府了。”

顾明苒慌忙披上婢女刚取来的披风。

长长的回廊,转角深处,青衫一闪,衣袂带风。丫鬟引着如清风明月般的男子缓步而来,被竹帘筛过的日光细碎地落在他的鬓间,神情清冷,清雅出尘,风华无双,灼人的暑气亦被逼退三分。

苏怀琛顾不得衣裳还滴着水,笑着上前道:“哎哟,可有段时日没见着宣世子了,今日大驾光临,不胜欢喜,不胜欢喜”,将同样狼狈的顾眀苒挡在身后,道,“世子要来会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

卫玄眉梢一挑,淡淡道:“准备什么?今日的阵仗还不够大吗?”

听出卫玄语气中淡淡的不悦,苏怀琛干笑了几声,偏头与顾明苒对视一眼,皆不敢辩驳,顾明苒心中惴惴,低下头去,不知卫玄说的是郡守府的宴会,还是她与苏怀琛的玩闹。

却听卫玄道:“还不快去换衣裳!”

二人如逢大赦,忙各自回房梳洗。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卫玄松开袖中紧握的拳头,指甲几欲刺破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那不过是年初的一场梦。

在回金陵的船上,他自梦中惊醒,顺着鬓角淌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冷汗。

或许那本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的一世,这些年发生的事与梦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那一世,残留了太多的痛苦和遗憾。

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卫玄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缓步走来的是记忆里那个鲜活明媚的女子。

再见到卫玄的一刻,顾明苒有一瞬的失神。昔日少年,风采卓然依旧,却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和历练后的沉稳。郡守府的事暂且不提,与苏怀琛难得玩闹一番还被卫玄撞上了,她这运道委实差了些,只得强自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武威侯之乱起后,坊间有关世子的传闻就不曾断过。有说世子杀伐凌厉,心狠手辣;也有说世子心智过人,有将相之才,”顾明苒以手支颐,细细打量他的神情,眉心微蹙道:“可我看来看去都看不出如今的世子与过往究竟有何不同。”

话虽如此说,卫玄却从那双清澈如湖水般的眸子中抓住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属于小狐狸特有的狡黠。小姑娘最会察言观色,若非见他含着怒意,必不会一开口就是文绉绉的寒暄。

卫玄轻轻一笑:“坊间传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以遣怀罢了,不可当真。何况朝中之势本就变幻莫测,同一句话措辞稍加改动,意思便迥然不同。连我都要留神应付那些虚虚实实,苒苒还是少听流言为妙。”

他本就生得好看,温柔浅笑的样子让顾明苒心神一晃。

卫玄指着顾明苒纤细的手腕,微微皱眉道:“瘦成这样,看来郑先生和你师兄还是下不了狠心,依旧对你百依百顺。”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顾明苒深谙此道,幼时苏怀琛常抱着个竹碗追着小姑娘满院子地跑,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多吃几口,甚至还被小姑娘逼着学了一手的好厨艺,唯有卫玄可以治一治她。

顾明苒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腕,见卫玄眸光温柔,笑道:“是啊,师兄和先生都是最疼我的,自是无人敢管我。” 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卫玄严苛。

卫玄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笑道:“那你随我回金陵如何?”

顾明苒以为不过是一句戏言,她一面给卫玄倒茶,一面随口应道:“好啊,我还未曾去过金陵,世子若是愿意带我去,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卫玄接下了顾明苒递来的茶,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将苒苒带回金陵,只有苒苒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地对付那个人。

顾明苒陪着卫玄说了好一阵话,才见到打扮得如花孔雀一般的苏怀琛姗姗来迟。

苏怀琛见顾明苒换了一身芙蓉色绣折枝海棠襦裙,流光锦的质地,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淡淡的月华中,黛眉杏眼,朱唇皓齿,如池中芙蓉苒苒而开,青丝高挽,垂下长长的珠玉璎珞。饶是他见惯了各色美人,亦不得不赞一句小师妹的好容貌。

“你怎么换个衣裳比我还慢?”顾明苒指着苏怀琛头上束发的紫金冠,笑道,“前日里你还嫌它太招摇,这会儿倒不觉得了吗?”

苏怀琛正要教训教训专给他拆台的顾明苒,忽觉手上一麻,手中的折扇竟已到了卫玄手上。

手持折扇,俊秀如书生一般的宣世子颇为嫌弃地丢下四个字:“学艺不精。”

苏怀琛记得第一回见卫玄,他不过十岁。卫玄年纪小他一岁,那时只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少年,不大爱说话,对他也总是爱搭不理,他便时常捉弄卫玄,逮些蛇虫鼠蚁往他床头搁。初时卫玄仍是不搭理他,后来终于忍无可忍,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他还记得两人的武学师傅就在一旁抱臂看着,打完之后,师傅脸色极其难看,提溜着鼻青脸肿的他匆匆而去,身后传来另一位语重心长的教导:“阿玄啊,师傅知道你已经收着力了,但下次可千万别再往人小公子的脸上打了,这要是破了相,我们可不好同郑先生交代……”他全不在意道:“术业有专攻,文才武略我甘拜下风,不过……”

他正要重整旗鼓,侃一侃自己的丰功伟绩,却听得卫玄淡淡道:“我这里有西域通商令。”

一听到“西域通商令”五个字,苏怀琛神色一变,双眸放光:“宣世子天纵奇才,若非您无心经商,哪还有小的吃饭的份?”推开顾明苒,挤到卫玄身边。

顾明苒故作摇头叹息道:“好歹也是大周有名的富商,怎么一点气节都没有?”

“我又不是礼部尚书,要什么气节?”苏怀琛瞪了一眼顾明苒,有了这个通商令就等同于牢牢地控制了大梁与西域的商线,和白花花的银子比起来,面子能值几何?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宣世子肯把西域通商令给我,一切好商量。”

卫玄在案边落座,天青色的花瓶中雪白的蔷薇花错落有致,衬得他格外清雅俊秀,他从青色的广袖中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苏怀琛喜不自胜:“多谢宣世子。”说着迫不及待地打开,笑容一点点消失,将纸笺推回卫玄面前,面无表情道:“卫玄,你这是要黑吃黑吗?咱们之间一向都是二八分利,为何这回变成了三七分成?”

他想起三年前他和卫玄在望江楼里谈生意,望江楼是他经商的第一桶金。望江楼毗邻瓯江,地段不错,听闻所售的美酒皆是上品,可惜顾明苒不会喝酒,只能坐着一边吃点心,一边等临时有事不知何时能到的卫玄。

再好的美酒,独饮便如牛嚼牡丹,索然无味。苏怀琛将酒壶拎到一边,开始吹嘘自己的经商才能。他豪气万丈地说道:“我与卫玄合作,那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无人能及。将来我一定是大周最有权势的商人,等到了那一天,苒苒,我一定让你在大周横着走!”

顾明苒一直觉得是苏怀琛巧言令色,半骗半要挟着卫玄入伙,不以为然道:“你成了大周最有权势的商人,卫玄哥哥却什么都没捞着!无商不奸,一点儿都没说错!”

和卫玄周旋时,苏怀琛吃尽了苦头。这家伙与他年纪相仿,却比他老子还精明。他说得口干舌燥,卫大世子在一旁静静地吃茶。等他想停下来喘口气,这位卫大世子轻飘飘地丢下句“不行”“不妥”,如是五六回,气得他七窍生烟。枉费他定了最好的雅间,烹了最好的茶,还拿了套天青釉汝窑茶具,气得他只想摔杯子。好不容易等卫大世子点头了,他筋疲力尽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协约。谁知卫大世子身边低眉顺眼的小丫鬟和卫玄一样,贼精贼精的,走马观花似的看完协约,要求重拟,把他之前的协约批得一无是处,虽然说话温温柔柔的,却不留半点情面。好吧,他承认,他的确在协约上动了点手脚。可被一个女子当着卫玄的面一条一条地指出来,这其中的滋味,只能他自己体会了。等那丫鬟说完,卫大世子看他眼神都有些不对了。协约照签,就是分成由一九变成了二八,外加一场切磋,在府里休养了几天罢了。

“呵!你还替他委屈上了?你是不知道你那捡来的便宜哥哥心有多黑!一条岭南的商线,他不过几句话的事儿,非要跟我二八分利,少一个子儿都不成!我要是个奸商,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官加贪官!苒苒,你不能因为这家伙的一身好皮相,就把心偏到金陵去。”见顾明苒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忠言逆耳啊!苒苒,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等你被那黑心的卫玄骗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看你上哪儿哭去。到时候可别怪师兄我没提醒你!”

顾明苒吃痛蹙眉,忽然眉心舒展,微笑道:“师兄,若是卫玄哥哥听到你方才说的话,会不会让你一个子儿都赚不到呢?”虽是对着他笑,目光却落在他身后。

苏怀琛被顾明苒笑得心里发毛,只觉得背后寒气逼人的,慢慢回头,看到同样朝他笑得月朗风清的卫玄,见了鬼似的跳起来,撂倒了桌上的酒壶,酒水洒了一地,连带着墙角的那盆文竹也颤了颤。

“多的一成算是我补给苒苒的及笄礼。”

顾明苒颇感意外,旋即笑道:“多谢世子。”

她曾有些奇怪,卫玄不缺银子,为何要与苏怀琛一道?后来想起,先生曾经说过,有软肋的臣子才更能获取君主的信任,不使君主心生忌惮。卫玄或许亦是如此。

好一个慷他人之慨,苏怀琛气得冒火,愤愤道:“宣世子好大的手笔!你用一成的利给她做及笄礼了,那等她出嫁了,你把整个宣王府给她做嫁妆好了!”

顾明苒巧笑嫣然:“你自己说的,送什么都不如送钱来得实在,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西域通商,是条长久的财路。就许你给我送铺子,不许世子给我送银子?”

“如果是他的银子,他爱送你多少送多少,我自是管不着。可以他的名义拿着我的银子给你做及笄礼,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送了你两个铺子?”苏怀琛于经商一道素来精明,要想从他那儿分得一杯羹颇得费心思,如此大方地送了顾明苒两个铺子,其中必定有诈。“他送你的铺子可是西街的玲珑阁和长庆街的锦绣坊?”卫玄虽是在问顾明苒,心中却已笃定。

苏怀琛暗道一声“糟糕”,面上不显山露水,只作不知。

“世子怎么猜到的?”顾明苒拊掌笑道,“看来苏师兄没骗我,连世子都记得的铺子,定然是日进斗金的。”

苏怀琛一脸的事不关己,卫玄唇角勾起一个莫测的笑容,见顾明苒一脸茫然,而苏怀琛神色尴尬,微笑地解释道,“那两个铺子是两年前苏怀琛入金陵赛马时输给我的。”

顾明苒恍然,难怪当时苏怀琛将铺子的账本给她时笑得满面春风,仿佛是她送了苏怀琛两个铺子,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苏怀琛故作懊恼地一拍脑袋:“哎呦,我竟忘了这事了。苒苒别生气,等我好好挑挑,再选两个日进斗金的铺子补给你就是。”

等他挑完怕是猴年马月的事了,顾明苒可不上当,似笑非笑道:“师兄日理万机,苒苒不敢给师兄添乱。”

卫玄见顾明苒在一旁恨恨地磨牙,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苒苒跟你谈条件罢,只要苒苒满意了,西域通商令就是你的了。”苏怀琛借着苒苒摆他一道,他自是要还回去的。

拿西域通商令来哄苒苒,好在卫玄只是个宣王世子,要是个太子,将来定要因女色亡国的。

“生意上的事,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卫玄挑眉道:“你常让苒苒帮你看账本,这会儿倒嫌她什么都不懂?”

苏怀琛语塞,宣王世子这火上浇油的本事,一看就是个挑拨离间的老手。

顾明苒笑容明媚,苏怀琛亦是微笑相对。在两人诡异的对视中,顾明苒率先开口道:“四六分成。”

“四六分利,敢情我累死累活是替你们干的呀?”之前的三七分他本就吃了大亏,如今再去一成,这笔买卖损失太大。他念着西域通商令也有小半年了,如今弃了终是不甘心,碍于卫玄在旁,只得和颜悦色地与顾明苒商量道,“我在莫干山有一处庄子,冬暖夏凉,地势开阔,景致极好,送与苒苒可好?还有铺子,师兄一会儿就挑两个顶好的铺子,和庄子的地契一块儿给你,你看如何?西域通商的分利,苒苒可否再考虑考虑?毕竟去往西域路途遥远,所经之处人烟稀少,黄沙漫天,并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顾明苒自是不肯相让:“那两个铺子原本就是世子的,你骗我再先,小惩大诫,算起来不过是多要了一成。”见苏怀琛仍在犹豫,将案上的纸笺收起,道:“既然师兄不肯,我们也不强人所难,师兄虽然在会稽是首屈一指的富商,可金陵的能人也不少,师兄不要,他们可是求之不得。”说着,将纸笺在苏怀琛面前扬了扬。

呵,这宣世子还真是巧言令色,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把苒苒哄得团团转。

既然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苏怀琛意味深长道:“苒苒啊,得饶人处且饶人。”

顾明苒自是明白苏怀琛的意思,回以一笑:“是啊,师兄可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居然敢用郡守府的事威胁她,可是一旦先生知道此事,他知情不报,也一样没好果子吃。

苏怀琛也知道顾明苒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硬的行不通,只能慢慢磨:“苒苒,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和卫玄相识加起来不过数月,我们才是从小玩到大的同门兄妹。先头的事是我不对,我认错,你就看在咱们青梅竹马的份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成不成?”

“师兄说得是,我与世子不过相识数日,世子就能送我如此厚重的一份及笄礼。而师兄与我一同长大,却只拿别人名下的铺子诓我,这么多年的同门情谊确实深厚。”最后两个字顾明苒咬得格外得重。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苏怀琛哑然。只得调整战术,转而来磨卫玄:“你就任由这个小丫头片子在这里胡闹?”

卫玄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怀琛,道:“苒苒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瞧着这俩人同气连枝的模样便来气,苏怀琛咬牙道:“好。四六就四六,多的一成算是我补给苒苒的及笄礼。不过你既然送了苒苒及笄礼,我们家老爷子与你家先生又是挚交,你也算是苒苒的半个师兄。从今年开始,以后苒苒的生辰礼,可是一次也不能少的。”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卫玄也不能全身而退。

“还有!这份契约书得改改,苒苒的分成不能归在你的名下,须得单独列出来。”左右苒苒是自己人,分两成给苒苒,总比多分两成给卫玄强。

这回,卫大世子倒是很好说话,很快便应下了,叫苏怀琛疑心他不过是随口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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