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后面的时间里，叶初沉默了许多，秦则简单的一句话，在她心里却掀起狂风暴雨。原来我可以是特别的吗？我这不是普通人的小小挣扎吗？这也能算与众不同吗？他骗我呢吧。再抬眼看向秦则，这人好像刚刚没说过这种话一样，开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秦则知道叶初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一下，所以他也不急。让自视甚高的人承认自己的平庸是一件很难的事，让以为自己平庸的人认识到自己也是世间独一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则理解。

之后两人的话题就有些不痛不痒，关于楚女士前段时间拿了优秀教师，关于简白昨晚睡在了办公室，关于诡世的新项目——简白设计的图纸。

“你知道简白为什么跟古俊晖他们说自己的办公室谁也不许进吗？”实在是没有话题了，秦则选择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

叶初摇摇头。

“因为他有很严重的起床气，这样说的话就不会有人打扰他在办公室偷偷睡觉，更不会有人发现了。”

“……”叶初真的要无语死了。听到自己曾经的偶像，原来是这样一个插科打诨不靠谱的人，简白在她心中的形象又下降了一点。但是因为简白上午和她说的话，叶初心里又莫名产生了另一种情绪，一种奇怪的母性，像是：对待简白这样的天才，他作息和别人不一样也是正常的，他任性一点也没有关系，孩子设计出这样巧妙的装修已经很厉害了，消防和实施的部分就让自己来吧。叶初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自己的PUA。

“可能学长一般晚上才会比较有灵感吧，白天补觉倒也是正常的。”叶初忍不住替自己白捡的“好大儿”说了句。

这回轮到秦则沉默了。他很想说，这种设计对简白来说根本不用一晚上，他只是简单想想然后画个天马行空的草图，再找人来改成可以实施的部分。简白毕业之后鬼知道碰了多少钉子，要不是他是个不上班也不愁吃穿的富二代，早就被社会毒打了。

但是这些话，秦则都不忍心和叶初说。他看得出来叶初有多在意天分这件事。

吃完饭，秦则去把帐结了，叶初想和他AA，秦则退回了叶初的转账。

“简白还没给你发工资，等你拿到工资了再请回来也不迟。”

秦则在不知不觉间又找了个下次见面的理由。

“走吧，我送你回家。这里离你家很近。”

叶初也没推拒，和他一起往外走。

Z市的夏天是炎热的，只有晚上有些微风。所幸现在还没入伏，风吹过来还是带着凉爽的。叶初也想过，如果自己没有急匆匆地给简白投简历，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录用，她再等一等，等规划所这样的单位招人，以她的专业能力去考试，也许也能有一份“铁饭碗”。

“叶初。”

叶初回过神，看向突然叫她的秦则。秦则还是那样笑着看她，自从叶初和他正式见面之后，他就总是带着这样温和的笑，眼里也是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叶初突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了？秦老师。”

“我还有一个问题。”

叶初觉得这人的问题有点多了，她只不过是在说他可以提问的时候连问了三个问题。如果你在一个第一印象很差的人家里发现一套自己很喜欢的作者的全套初版书，甚至有些册是叶初也没买到的，甚至这人的笔名和那位作者一样。没有人会不激动的吧，叶初那个时候真是克制得不能再克制了。

两人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停在叶初家附近的一个公园，两个小孩追逐着跑过差点撞到叶初，公园中央有个人工湖，湖边种满了垂柳。这个天还没黑尽的黄昏末时，公园还没开始点灯，垂柳就在秦则身后，有风吹动，秦则整个人有点不那么清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秦则个子高高的，大概一米八几，比本来就不矮的叶初还要高出一个头，叶初没怎么和他对视过，抬头看人很累。

“什么问题？”

“我有没有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秦则很少如此小心翼翼，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他不想被叶初讨厌。

“还是那天聚餐的事吗？”叶初没想到这人这么在意自己那天的低气压，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相貌普通，她都快要怀疑秦则对自己一见钟情了。不对，她完全有理由怀疑秦则内里是个中央空调，所以才会这么在意每一个女人的态度，呵，自恋狂，渣男，自以为是。叶初在心里搜罗了一大串词语骂他。

秦则“嗯”了一声，声音很低，很轻。

叶初深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你们都很自我。每个人。你们好像在把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当成一次考验，考核。简白他们完全可以在面试的时候问我问题，专业也好，能力也好，他们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问我，就录取了我。我很惶恐，我很不安。我应该感谢他意识到我的不安，然后给我安排你这么颗‘定心丸’来给我吗？让你告诉我其实他们很靠谱，不是诈骗团伙？

“真的吗？还是说让我去找你也是考核的一环？你和他已经定好题目了，你也知道他要设计一家酒吧，三个题目让我选，克莱因瓶难道不是你心中已经敲定好的题目吗？如果我没选对会怎么样？你们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在考验我，试探我，没有人和我说明情况。简白真的需要我吗？他们看不上我，我没有好的灵感，我古板又老土。这些他们都知道，却让我先来设计，我设计好之后又那样嘲笑我。”

不知道为什么，叶初这些天一直积攒的紧张、不安、焦虑、惶恐，在秦则的追问下突然爆发了，她越说越激动。

“你没做错什么。你们都没有做错什么。他是我的老板，你是和我不相干的人，他有权力考核我，你没任何义务告知我关于我老板的事情。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这些事情发生在一起，只会让我更懊恼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

情绪爆发之后，叶初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所以她心里的小人又开始焦躁地走来走去：怎么办怎么办，我莫名其妙地对一个不熟的人发脾气了，怎么办怎么办。叶初现在只想逃走，尤其是看到秦则僵在原地像是被她突然的爆发吓傻了一样，她更局促了。还是快点回去然后把饭钱转给他，以后别见面了吧……真的不见面了吗，哪怕他可能是自己一直喜欢的作家芹泽。

叶初抚了抚手臂假装有蚊子。“秦老师，这里离我家很近了，就不用送了。快回去吧，水边好多蚊子。”

秦则刚要开口给他回应，叶初就这样打发他，怎么，骂了人就想遁走？秦则有些好笑地看着叶初在那演。

“原来是这样。”

叶初演不下去了，她“嗯”了一声，短促，又坚定。

“如果你没选择克莱因瓶当作主题的话，我会问你为什么选另一个的。我让你选一个不是为了考核你，是真的想听听你的想法。最后选择克莱因瓶也是简白敲定的，只是刚好我们三个都选中了这个主题。”秦则动身和她一起往她家的方向走，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简白让你来找我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你沟通，你也知道他设计上的问题，他看了你的简历，觉得你应该是能帮他解决难题的人，他很想留住你，又怕吓到你。他很认真地来拜托我帮他说说好话，他也怕你觉得他是骗子。”说到这里秦则的话音里带了点笑，笑这两人的心照不宣。

“很抱歉让你心里不舒服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秦则看着叶初，很认真地和她道歉。

叶初摸摸鼻尖，避开了他的目光，“没关系，我的情绪也有点不稳定。我更多地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发泄完的叶初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不悦的事了。

秦则突然觉得叶初有点像河豚，戳一下就变得气鼓鼓的，消气之后又软绵绵的，肉质鲜美。

“你很厉害，叶初。你能很认真地把事情做得妥帖，这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你的人生走到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你拥有的也不是别人轻易就能拥有的。‘只不过是认真一点’这样的说法对你来说太轻蔑了，你并不是只不过认真。认真就是你的天赋。”

人并不是每天都能心脏骤停两次的，尤其是现在，叶初真的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路了，天已经黑透了吗，为什么路灯还没有开，是不是她的近视又加重了，还是她最近用眼过度了，怎么眼睛里都是水汽。

秦则把她送到楼下，后面几分钟的路程叶初都没有说话，她不能吱声，被秦则发现自己因为这两句话就掉小珍珠也太丢人了。她想起第一次看芹泽写的小说的感觉，芹泽用简单又有力的文字给她打造了一个乌托邦。里面的人正直、善良、努力就有收获，他们战胜邪恶，他们创造家园，每一个角色都有ta应有的位置，即使是无用的老汉，也有存在的价值。

到单元门口的时候，叶初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秦老师。”然后飞快地逃走上楼了。

秦则看着因为反弹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单元门，神色带了些温柔。

“小河豚游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