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夏风熏熏,又到了一年的暑热时节,满池睡莲开放,映着皎洁月光,庭院像是蒙上了一层霜。
钟离音忐忑不安,在长史的带领下往后院去了。
“这次太傅找你,乃是要事。”长史慢悠悠道,“如果做成了,太傅重重有赏。”
“若真能帮助太傅,钟离音必不敢忘长史知遇之恩。”
他不是什么高级的幕僚,本朝太傅开府治事,皇室与世族共治天下,往来也多是公卿赫奕,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现如今长史给了这么个引荐的契机,当然要表态,说明自己会投桃报李。
“我不过是中间人,真正对你有知遇之恩的可是太傅啊。”长史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钟离音,神秘一笑。
“太傅,钟离音到了。”
门子推开,钟离音终于能看到太傅陆预的脸。
他曾经远远望见过一次陆预,便被光风霁月一般的名士做派折服,此人心系民生,自从皇帝继位,以国舅身份辅政后,就日夜勤勉,还下令广征贤才。
知遇之恩,无法言说,钟离音感激涕零。他是寒门,若非陆预这道政令,绝无可能出仕。
因此听长史说陆预要用他的时候,他激动难安,一心想着要为陆预分忧,解对方的燃眉之急。
只是如此一来太过激动,钟离音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软了下来,直接往前差点劈了个叉……
主要是他看见了陆预。
当朝国舅陆预,风度翩翩,秀彻明达,一袭鹤氅,正手摇麈尾,一旁的冰鉴送来阵阵凉风。只见此人缓缓转过头,神情慵懒怠惰,手里纸笺哗啦啦响,笔墨未干,反着烛台的光。
“太……”钟离音看得失了神,主要是在一众军国大事的文牒里,他看到了自己溜须拍马的诗作。
钟离音汗流浃背了,那是他闲来无事歌功颂德的文章,没办法,他没什么后台的能在太傅府上待下去总要小嘴抹了蜜,人家敢跟皇帝老儿拍板的大多都是有名气的,他可不敢。
可关键是,这种诗作被高不可攀的陆预当场翻阅,总觉得有点尴尬。
“……你先起来吧。”陆预揉了揉眼。
钟离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半条腿劈叉跨得好长,马上赔礼,“哦哦,不好意思太傅,衣服有点长。”
陆预自忙碌中抽身,挑了挑眉,神情淡漠萧散,那种自如洒脱是钟离音此生难以企及的气概,让他望尘莫及、自惭形秽,只能在一旁敛了襟袖乖乖坐下,同时又控制自己仪态端庄,以免贻笑大方。
然后肚子长鸣一声。
钟离音:“……”
娘的,真是怕啥来啥。
陆预看着江北军报,并不把这种程度的失态放在心上,倒是钟离音,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你不用这么紧张。”陆预的声音很有磁性,周遭落针可闻,衬得书页声愈加响,“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多谢太傅夸奖。”钟离音的声音越来越小。
陆预抬眼看他。其实若论长相,钟离音算不上差,生在吴地,所以脸白,一双斜翘的丹凤眼顾盼神飞,只要不说话不动作,看起来还真像一个风雅名士。
本朝多品评人物,因此长相就成为了绕不开的一关。
陆预年少风流多美誉,盛名之下,习惯对周围人加以审视。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太傅靠脸吃饭,连带着济济公卿也如此。他看了两眼钟离音,丝毫不避讳对方的羞赧难安。
上位者不需要避讳,避讳是下位者要做的。
钟离音摸不清楚为什么陆预突然把自己叫来,难不成有什么事情必须自己做?他手心冒汗,衣服湿了一小块。
局促神情落入陆预视野之中,“你是吴郡人?”
“嗯。”
“同乡。”
陆预出身吴郡陆氏,这样说来确实是老乡。不过钟离音是不敢套近乎的,毕竟非亲非故,在太傅这儿上下打杂连进九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抓住机会削尖脑袋往前冲,于是钟离音思虑片刻,“太傅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眼看这幕僚还算有眼力见儿,陆预也就直说了,“你长得也还可以,最近宫里陛下要人讲经,你可愿去?”
钟离音眨了眨眼。
这是好机会不假,但是吧,给皇帝讲经,不可避免就会遇见当朝的陆太后。陆太后是什么人?常有流言蜚语传来,说她和一些宦官倡优不清不楚,他们依仗太后的威风,经常为非作歹。
所以陆预是想让他当男宠?太后看多了没情调的想找个有情调的过来?早知道靠脸吃饭这么容易我还读啥书啊!
钟离音有些委屈,“太傅,我这文章马马虎虎,如何能教陛下呀。”
其实钟离音心里想的确实,不行,这可不行,清白要紧。
“教一个稚子绰绰有余。”陆预装作不懂。
钟离音欲哭无泪,“误人子弟,百死莫赎。”
话说到这儿等于说死了,陆预心有不悦,许是看到钟离音这么不上趟、自己的好意被拂有点不开心,这人怎么敢拒绝呢?太要脸了,怪不得一直沉沦下僚,干点打杂的活儿。
就在陆预打算讥讽一句的时候,钟离音的肚子又响了一声。
陆预:“……”
“你没吃饭?”陆预忍不住问。
怎么说呢,今晚钟离音刚好在吃韭菜盒子,忽然被人传召来太傅府上,吓得他又是漱口又是嚼薄荷,浑身佩戴好几个香囊,生怕那韭菜味儿被陆预闻到。
然而为了防止肚子再叫,他点了点头。
陆预唤下人为钟离音准备了虾仁汤饼,里面还有脆藕、菱角,汤也香喷喷的,让钟离音垂涎三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仆人挪了一道案在他面前,他先是颔首致歉,然后拿起筷子,小声吃了起来。
陆预来头不明,钟离音吃得不大安心,他能感受到有股眼神凝滞在自己身上,难以捉摸,吸溜面条的时候努力控制不发出声。
就是夏天吃汤饼总有些热。他没过一会儿就浑身冒汗,将衣领松了松,露出一截脖颈,袖子也捋了起来。额头汗珠把鬓发打湿成一绺一绺的,钟离音下意识用衣襟擦汗。
陆预眼眸微动。
原先陆预以为钟离音白是傅粉施朱,建康朝廷不少人这么干,可谁知钟离音擦了半天汗,一点儿没变黑,反倒是更加白皙,如同沾了露水的栀子花瓣。尤其是低头的时候,鸦羽一般的睫毛刷来刷去,烛光在上面投了层金粉,看起来更加精致。
土木形骸,莹润如玉。
钟离音秉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连汤都喝完一滴没剩下,一口嗝儿卡在喉咙不敢打出来,擦了擦嘴,抬眼一看,陆预还在看自己。
不妙……早就听闻建康世族玩得可花,养娇娃娈童,时人多称此为风流,如今皇太后公然养面首,难不成陆预知道他不愿进宫,就想自个儿收下?这眼神不对,很不对……
不行,必须表示拒绝,钟离音家世清白,父母自小就教导他要靠真本事,不能走歪门邪道。
“不知太傅今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陆预身子往后倾了倾,“你是我府中幕僚,我么,不养闲人,你也知道。”
钟离音低下头。
“可现在,我给你机会为我效力,你却不愿。你说说看,还能怎么帮我?如果一个两个都这样,我养你们有什么用呢?”陆预一字一句,明面上给了钟离音选择,实则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钟离音颇为难,走在独木桥上,真是两头没得选,“一定要那样吗?其实太傅,我还……”
“你是觉得你的才华比这张脸更管用?”
钟离音无奈地深深垂下头,局促不安地玩弄着衣带,他实在没经历过这种事。他学着溜须拍马,就为了能有个一官半职,曾经豁出去写的溢美之词,现在看来不够,远远不够。
拒绝陆预么,这样有什么好处?有得选么?钟离音太想做点什么,他做不到放开眼前的机会。
于是他“铤而走险”,另辟蹊径,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真的不想当男宠啊!“听说太傅最近为着北境局势焦头烂额,或许我能帮上忙。”
“你怎么帮。”
钟离音反复回想最近的事儿:陆预自继任太傅后就着重收权,把几个托孤大臣都排挤了出去,攘外先安内,朝廷差不多都是他的人了,目前就该对外……
怪不得深夜了还在看江北战报呢,看来心头大患就是江北那位咯。
“镇守江州的桓纵,如今从其父手中接过江州刺史的摊子,又统领桓家军。江州是形胜之地,桓纵有兵权在手,自上游往下,可谓是虎视眈眈,如果桓纵真要反,建康的兵力难以与其抗衡,可又不能为了这点贸然动桓纵。”
陆预来了兴趣,“那你是想去桓纵那儿,当内应?”
“是。桓纵必然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到时候我可以为太傅探查此人是否忠心,与太傅互为表里,如若此人谋反,一道檄文发布天下,届时四海响应,我们也能相对主动。”
钟离音忍不住在心里夸奖自己——不能当男宠啊不能当男宠,要是他没读书也就算了,关键是读完书信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本身就没什么后台,真要是靠一张脸获得青睐,那不就成了移动的靶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那种日子太不自在了,钟离音宁愿做笔砚小吏。
陆预想了会儿,“我确实也有这个打算。但是你总得证明证明,自己能做到何种地步吧?”
“证明?”钟离音摸不着头脑,“什么证明?”
“证明无论我命令如何,你都能做到。”陆预蓦然凑近,钟离音瞳孔乍缩,顿在原地不敢动。
“太傅对我有深恩!若非太傅,我现在还在乡里种地,无出头之日!太傅给我机会,能让我现于人前,发光发热,我感激涕零,只求能有机会报答太傅!”钟离音就差磕响头了,一段话说下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太傅一声令下,我钟离音甘为驱策,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抓狗我绝不摸鸡!”
陆预:“……”
陆预在那点漆一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别的思绪来,干脆又坐了回去,“也罢,你的底细在我这儿清清楚楚,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钟离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因此钟离音就这样结束了和陆预的会面,打道回府。
陆预的长史顷刻赶至,“太傅,此人何如?”
“不算笨,但也不算聪明。”陆预看了眼干干净净的碗,还泛着油花。
说他笨,是因为这人毫无防备给啥吃啥,又不懂变通,给了机会不知道珍惜。陆预门下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求着进宫见太后的机会呢。男宠又如何,看主子是谁,那可是太后。
说他聪明,是因为钟离音竟然急中生智,准确判断出陆预纠结什么事。陆预自成为国舅后,为了陆氏的权力苦苦经营,痛就痛在陆氏兵权不足,被桓纵掣肘,而钟离音能敏锐察觉到这一点。
“能为太傅分忧,他也不算埋没。”长史道。
“长得不错,这次去桓纵那儿,不能丢我的人。”陆预想了想,“不过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此人可靠与否还两说,关键是桓纵……巧言令色,又爱做表面功夫,拉拢人心,读书人就吃礼贤下士的那套。”
“太傅是想给钟离音好处?”
陆预点了点头,“让他放心,他的父母,我都会照料好。”
“是。”长史允命,“他一直都很感激太傅呢。之前太后在玄武湖畔见他一面和我提起,我也是调查此人确认无误后才敢给太傅推介。不过,还以为他立功心切,会愿意入宫侍奉御前平步青云……”
“一个目光短浅的蠢货罢了,也就样子还行。”陆预嘴角一提,还能想起方才钟离音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一点儿好处就能出生入死,我给他简单的路他不走,偏要去外镇跟桓纵较劲儿,傻气十足。”
长史知道陆预心里到底还是满意,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有人毛遂自荐,顺水推舟,水到渠成,好事一桩,这些不过是掩饰自己好恶的幌子罢了,“能解忧,纵使是蠢货,也无伤大雅。”
“好了,就这样吧。”陆预抬眼看了看屏风上挂着的大齐舆图,目光紧锁在江州一带。
那是喉头的鲠,眉睫的火,让他恨欲除之,又不得不等待时机。
“此人不除,陆氏决计无法坐稳朝廷。”陆预在江州二字上用朱砂画了几道,眉头压眼,狠戾之相尽显。
不过很快,他又敛了眉毛,轻轻摩挲着“寻阳”二字。
“至于他,也该回来了。”
33个预收,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冲!
陆预不是正攻,和小音也不是cp,喜欢的另有其人,正攻桓纵还没出场。
另我有个习惯,男同都在角色栏里,不在角色栏的都不是男同,在此说明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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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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