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阳府衙内正热火朝天商议接下来的军防部署。江州这个地方太复杂了,往上是荆州,往下是徐州,都是重镇,也是当朝国舅最放心不下的地方。
宗忱站在沙盘前,将自己这半月来的布防和击退敌军的情况一一说明,他的表兄桓纵,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三军主帅,又得面对建康朝廷的猜忌,小小年纪十分老成,时不时拿起杆秤在沙盘上摆布棋子教他该怎么领军布阵。
桓纵成长得很快,接过桓家军的担子不过三年,就已经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以至于他们都忽略了指挥若定的背后,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心性。
桓纵大抵给手底下所有人安排了新的任务,这也是他们每旬商议要决定的事。自桓纵继任以来,整个桓家军井井有条,那些兵痞子平时最坐不住,唯独在旬日商榷的时候,坐在马扎上老老实实。
议事完毕,桓纵双手撑着沙盘,“近日来匪患不断,一直有人占据山林起事,还利用妖道胡作非为。诸位在剿匪的时候,不要被他们天花乱坠的说辞吓到。对了,户曹和骑曹最近把簿子比对一下,确保每笔进账出账准确无误,到年中了,辛苦辛苦,我和大家一起共同面对。”
桓纵沉吟片刻,目光放在起伏不定的群山模型和屈曲盘旋的河流,这种地带最容易滋生占山为王的匪盗,几乎是杀不完,官兵一来就躲进山泽里,走后依然如故,来来回回几次基本上都没什么成效。
宗忱叹了口气,这话不假,桓纵最近也是左支右绌,兵员不足,不敢贸然扩充,霖雨连绵,庄稼歉收,基本上都是紧一紧裤腰带继续干,偏建康朝廷还不愿给供给,巴不得他们自给自足。
说到建康朝廷……
“府君,建康来的参军据说今天会到,我们要去迎接吗?”宗忱问。
桓纵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幕僚多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名为参军,实则奸细,来探底的。幕僚们面面相觑,都不敢提出建议。
“赤心,你怎么想。”桓纵问。
“先接待吧,总不能冷落了人家。太傅要看的首先就是态度,我们这关不做好表面工夫,估计会被人拿去做文章。”宗忱对答如流,末了还提了个建议,“要不我去接待?府君留在府衙就好。”
宗忱明白桓纵的心结是什么。
桓纵率兵南附是在四年前,那时候他一腔热血,想要帮助朝廷守住江州,击退胡马南侵,并带上了很多流离失所的流民,他们捍卫家园,爆发出了史无前例的力量,硬是战胜了胡人能征善战的铁骑。
朝廷把流民千余家安置在江州,作为固守边疆的力量,无奈这些外来客并不能融合入江州,多少还是有故土之思,为此桓纵采取开辟山林的策略,开垦出新的地,设置“侨乡”,自己一面领军管辖江州,一面管理这些侨乡人。
桓纵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每次也只有在侨乡的时候才会有归属感。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率兵救援江州,会导致自己难以北返。
他的母亲和桓氏宗族一部分人滞留北地,前些年因年迈去世,胡人君主以礼事之,希望能召桓纵回去。奈何忠孝难两全,朝廷不许,宗夫人在离世前也托人带回一句话——
“朝廷正朔所在,自是汝安居之地。”
桓纵身着斩衰服,凡此三年,椎心泣血。
他最终忠于大齐,这几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怠慢,谁知陆预还是放心不下。
现在派一个心腹担任参军,不就是投石问路?
宗忱不知道说什么,只见桓纵微笑,“这事我之前提起过。我说太傅门下人才济济,而我这边都是战场厮杀汉,希望太傅能宽宏大量,给我一个贤才。唔……他们派过来的是谁啊?”
“钟离音。”宗忱道。
“钟离……好像听说过。”桓纵回想,“这人是不是曾经给人当替身,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写不出诗赋,就用了他的手笔?这事儿我也是听你父亲说的。”
“看来是个花架子。”宗忱撇嘴,“我倒宁愿他给咱们一个有真才实学的,那样才有意思。”
“既然是花架子,那就没必要太过阿谀!”司马李识器说道,“府君那么累了,晾一晾也无事,让这小白脸知道,江州谁是老大,看他那建康的主子会不会保他!”
长史殷植是桓纵父亲的嫡系,比所有人都年长也最稳重,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若是如此更应勤谨,小人最容易挟私报复,他回去夸大其词就不好了。府君,我以为还是审慎一些的好。”
桓纵左看右看,实际上自己手底下这些人已经把能做的选择都说出来了,要么冷漠视之,要么礼遇之。
但是他心里有个结,一直没能解开。
“让他先在驿站歇下,我之后去见他。”桓纵吩咐完,推门一看,日头西斜,余晖如血。
“今晚你们先回去,吃顿饱饭,明天起来再继续。”桓纵微笑,对于一起成长起来的班子,基于过命的交情,总是宽容多过吝啬。
“是!”众人乐不可支,各自散了。
宗忱上前,“哥,还在想旧事呢。”
“嗯。”桓纵苦涩一笑,“识器和殷叔说的都没错,可我就是拧巴,跟自己过不去。这么久了,和朝廷的联络我一直让你代笔,就是因为写不下去,每次提笔都会想起你姑姑说的,正朔。”
“他们总不愿多相信我们一点。”宗忱叹气。
“我出去走走,过会儿就去见钟离音。”桓纵拍了拍宗忱的肩膀。
·
钟离音把东西放到驿站里后,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呆在驿站不出来。那个护送他过来的侍卫楚天慵找到据点,摆摆手分道扬镳,说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扰他。
他气不过,无奈这侍卫脾气大,又人高马大,感觉能打断他的腿,为了小命忍一时风平浪静……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也算是体察民情——
以及买点吃的。
钟离音只看不买的习惯未改,走过几个摊子时不时问,这菜多少钱,这鱼怎么卖,有几个大娘被他问烦了,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他白白净净,多看两眼也不吃亏。
然后钟离音就依靠自己厚脸皮,用一个包子的价格买了两个包子,还夸了夸大娘的韭菜做得好,鸡蛋也香。
“为什么江州东西这么便宜!”钟离音坐在一边嚼嚼嚼,腮帮子鼓鼓的,“皮薄馅大,比建康的好吃多了。”
他嚼了半天,感觉不对。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只大黄狗,哈喇子快流地上了,垂涎欲滴,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尾巴快能扫地了,荡起一阵尘灰。
钟离音护食,“我的包子,你可别想啊!”他想了想,自己风尘仆仆,本以为下车伊始能有夹道欢迎,结果呢,屁也没有,这狗倒是自来熟,找他要东西吃?
做梦!
钟离音很快站起身准备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那大黄狗一直跟,跟磁石一样甩不开,耳朵耷拉着,嬉皮笑脸的。
钟离音试图讲道理,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包子,“这个,我花钱买的。你没花钱,你不能吃,你想吃,就自己去拼,不要吃嗟来之食,懂吗?”
狗听不懂,狗只想吃包子,索性摇着兰花一般的尾巴上前蹭。
“你……”钟离音抓狂,“你怎么能如此卑躬屈膝,你是狗,你叫两声能吓到很多人,你要吃肉,你要奋斗,你要看家护院展现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卑躬屈膝,望着人家饭盘里的粮食……”
狗听不懂,狗坐在地上,尾巴甩来甩去。
“你是野狗,野狗不吃人做的饭,乖,给我起开啊!”
狗果然自来熟,前腿跃起,扒钟离音的衣服,原本洁白的袍衫很快多了几个爪印,钟离音欲哭无泪,想扒拉下去又怕被咬,狗的口水又沾湿了衣服,他表情嫌弃,“啊啊啊啊你怎么就缠上我了?娘的,楚天慵,你他妈的老子需要你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就顾着……”
回头一看,巷口出现一个人,也是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宽肩窄腰腿又长,比钟离音高出半个头,特别有压迫感,钟离音感觉能把两个自己打死。
此人不听话的头发自鬓角那里散开,丝绳自侧颊到下巴处系好束了个冠亦无法控制。衣服则是名士的卷草纹墨色襦衣,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在手臂那里加了臂缚,习惯性带了露指手套,一手搭着剑柄,衣摆做了裁剪处理,露出一截靴子,轻便修身。
腰边绶带焕发出流光溢彩,豹子一样的腰身,让钟离音想起“君子豹变”。
“快快快仁兄帮我处理处理!”钟离音叫苦不迭,指着苦苦纠缠的狗。
桓纵走过去。
狗瞬间蔫了,嗷呜了一声,乖乖坐下。
钟离音纳罕,这狗看来是欺软怕硬吧!“多谢兄台,看来这狗怕你不怕我啊。”
“饿了。”
“嗯?”钟离音举起手里的包子,“你饿啦?那我给你吧,韭菜鸡蛋馅儿的,我最喜欢了。”
“……我说狗。”桓纵汗颜,“你给它一个,我给你再买一个吧。”
“哇塞没想到兄台这么有善心呢。”钟离音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算啦,怎么能让你破费?反正这包子也是我诓来的,干脆给它吃了吧。”说罢,钟离音把包子塞到狗嘴里。
“这位兄台。”夕阳把钟离音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快速跑上前去,二人的身影交叠,“看起来跟你很有眼缘,你是江州本地人吗?”
桓纵摇头。
“那太好了我也不是。我叫钟离音,咱们以后可以做个伴儿,反正都人生地不熟的嘛!对了,街口那位大娘的包子不错,人还好,你夸她两句,她会多给你几个呢。”
“钟离……音?”
“怎么了,这名字很难读嘛?”钟离音哭笑不得,“我阿耶正巧读到大音希声,索性给我取名‘音’,说起来还挺草率。”
“哦。”桓纵上下打量着钟离音,这人比他见过的很多人都要白净,秀气俊逸,本以为是个翩翩君子,不过刚刚炸毛的模样实在是难以想象,总觉得糟蹋了那张如玉一般的脸。
“对了,告诉你,我可是即将走马上任的谘议参军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府君不派人来接我,原本还很期待,没想到一来,谁也没有,我问了好久才知道驿馆在哪儿。”钟离音忽然就抱怨了起来,“你怎么了,是不相信?”
“府君……”桓纵很好地隐去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有什么事情。不过你总不能空口无凭吧,你说你是谘议参军,我为什么要信呢?府君手底下可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要你来做谘议参军?这可是参谋要务。”
“嘿你以为我吹牛呢?”钟离音倒吸一口气,“你等着啊,你等着,我给你看我的章,谘议参军的章!”
印章和绶都是证明身份的标志,官员向来随身佩戴,除此之外还能炫耀,因此一路上钟离音恨不得时时呵护,然后每天睡前亲上几口。
不过他翻了半天,感觉不对。
搜完身上大大小小所有口袋后,他彻底慌了,心拔凉拔凉的,嘴角的油都顾不上擦。
感受了一把心脏被挖掉一块的感觉。
“完了,我章没了。”
攻登场了,他来了他来了,他迈着步伐走来了。
另外本文严格意义上不是权谋,硬核剧情占比不大,放心食用。(也因此我标了感情的tag)设定参考了魏晋,偶尔出现穿越,一切以故事为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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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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