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程蓝在篮球场送了段溯一瓶冰水后,段溯就像开了屏的孔雀一样,频繁出现在她的身边。
起初段溯兴致勃勃地吹着口哨,穿着刷着白净的球鞋来到一中时,打了几个来回也没能看见她。
他心生疑惑就不停追问方净缘由,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含糊不清。
段溯大失所望,从方净嘴里更是撬不出一个字,连打球都失去了兴致。
后来无意间在鹭海公园的小径里碰见了跑步的程蓝,俩人均愣在了原地。
一经盘问段溯才知道,那次程蓝去盐城一中只是个偶然事件,程蓝回家后也没有刻意去打听一中路线。
忽地被梦境惊醒,程蓝的眼睛微微睁开,回应她的是灰暗的天花板。
她轻轻舒展着身体,颈椎发出微弱的松动声,仿佛整个身体都在沉寂的环境里重新焕发出活力。
大腿处传来不合时宜的抽痛,程蓝隔着被子的手无奈地捶了捶,拨开窗帘外面果然是阴天。
身体的不适导致程蓝跑了半圈就停下了,也正因为这一停,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和不远处的两抹身影相撞。
“都快好几年没看见你人了,没想到在这碰上了!”段溯踱步而来。
他这话属实有点夸张,离上次喝冰水聊天的日子才过去两天,程蓝缓了一口气,用微笑缓解了当下尴尬。
程蓝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在她的身上扫过,她很清楚那并不属于段溯,因为他正在卖力地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八卦。
好在方净的目光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他并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的想法,也不知道程蓝的心一直高悬着也不敢抬头看他。
她觉得皮肤有些发痒,无意识地搓了搓胳膊,直到“大救星”段溯把他们拉扯到一旁的长椅上。
临走前段溯塞给他俩一人一张电影票,说是晚上清里口那边有电影看,记得一定准时来看。
这是他好不容易搞来的票,趁着时机成熟就这么递了出来,虽说程蓝不知道他口中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意思。
若是只有她和方净两人,那她还要做一下心理准备,人潮涌动的空间里,有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在蔓延。
程蓝捏着手上的票根粗略地扫了一眼,是一部有关时代变迁的经典之作,“云岸里”三个字明晃晃的显露在封面。
没等她仔细查看内容简介,清冽的声音就钻了进来:
“晚上见。”
再一抬头段溯已然潇洒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很快没入市井,那么这句话就是方净对自己说的。
身边中有一阵凉风吹过,却带不走盘旋在空中的乌云,它轻轻掠过裸露的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程蓝的嗓音莫名有些发紧:“晚上见。”
*
晚饭后程蓝根据路标来到了清里口附近,温度的改变令她更换了长袖长裤。
按照电影开场时间她提前半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踮着脚朝巷子口望去,稀稀拉拉的人影,无一是他们。
似乎是等的无聊,程蓝就想观赏点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
她小时候很喜欢看天上的月亮,有弯弯的、有圆圆的,有时候运气好还能看见缀在月尾的小星星。
贺莹说有一颗是她的奶奶柳红霞,她最爱的奶奶化成了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即使她们阴阳两隔,只要程蓝一抬头,就能看到那颗最亮的星。
那是柳红霞在天上守护着她,她并没有真正的逝去,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存活于人世间,仰望星辰的那一刻,程蓝坚信奶奶并没有离开。
年幼时,柳红霞坐在摇椅上抱着她,温柔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小米乖,小米乖,快快进入梦乡,梦里有最大最亮的白月盘,小米一伸手就能摸到......”
程蓝的鼻腔发酸,企图仰头将喉头的苦涩咽下去,抬头一看天上黑黢黢的,她忘了今天是阴天,哪里来的月亮,自然而然也没有星星。
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程蓝陡然回头,只见一个黑影沿着墙根而立,而且正面向自己走来。
程蓝罕见的没向后退,暗橘色的灯光无力地照射着地面,在黑影的靠近处在他的身上笼了深浅不一的光影,正一点一点展露出影子的面貌——
是方净。
恍惚间,他的出现就像黑夜里发光的珍珠,打亮了她眼底的泪光。
*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目的地时,等待观影的群众占据了大半,前三排最佳观看的座位已经坐满,方净选了一个靠近边缘的两个空座位示意程蓝坐下。
待他要坐下时发现身后的人注意力不在前方,而是向后张望着什么,方净的神情滞了一瞬,随即隔着衣料拉住程蓝的手腕。
“你在看什么?”他问。
程蓝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侧过了头:“啊?”
方净觉察出了她的心思,回道:“不用看了,段溯有事来不了,今晚的电影就我们两个看。”
程蓝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吧”,便将双手塞进衣兜里坐在了他的旁边。
落座后她的双眼紧盯着屏幕,彩色的光线在她的脸上不停变换着亮度,从方净的视角看去她就那么乖巧地坐在那里,一段先导片能看的如此聚精会神,仿若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外。
方净眼皮一颤:“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当然没有!”程蓝下意识反驳。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方净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眼,不知怎么的看着那张消瘦的脸,他就忽地想起了程蓝的那句“我相信你是好人。”
就像刻录在内的光碟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的脑子里循环播放。
“为什么?就因为你说过我是好人?”方净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颤动,如同一片树叶在朝露里摆动。
听见这话,程蓝的眼底闪过诧异之色:“不是因为我说过你是好人,而是,你就是好人。”
荧屏前,少年的下颌线骤然紧绷,是企图找出她话内的漏洞,但是他失败了。
女生的话令方净若有所思,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自信的呢?
情绪波动的所有源头皆来自十年前,那场轰动了半个小城的金融变故,一下子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而方净就是其中之一。
好人和坏人究竟凭借什么来区分,为什么只见了几次面程蓝就能下此结论,而十年前却没有人相信他的父母,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恰逢电影开场,方净与程蓝两两对视,默契地停止了刚才的话题,他们的眼前骤然一暗又迅速变亮,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程蓝的眼睛。
微斜的光线打在她的眼瞳里,里面似镶嵌着两颗大大的茶色珍珠,真诚而清澈。
眼尾略微下垂,仔细看去呈外八字形,圆溜溜的眼睛在灯光的映射下亮晶晶的,让人觉得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容不下一点欺瞒与恶意。
身旁传来一声高一声的惊呼声,是电影开始了,程蓝倏然回神,目光从方净的脸上移开,后者则用拳头堵住嘴唇佯装轻咳。
程蓝放进口袋里的手渗了些汗珠,她觉得掌心黏腻不堪刚想抽出来,身侧的人便站起了身。
“你要做什么去?”匆忙下程蓝拔出了“困”在袋子里的手,嗓音轻柔,“电影.....开始了。”
方净眼珠一转,冲她扬扬下巴:“去接点热水,瞧你嘴唇发紫,冷的话怎么不说一声。”
程蓝捏住衣袋的布料,心里一暖,他倒是很细心:“其实还好,不是很冷。”她活动了一下身子,双手放在大腿处。
方净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你在这坐着,等我回来。”
*
影片结束后大屏幕上开始出现滚动字幕,两侧用木箱子垫起来的灯架,上面的光线也在逐渐减弱,观众也在有序退场,只不过纷纷在出口处挤成一团。
方净只扫了一眼便转回了视线,身侧的女生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回想起刚结束的电影一切都明了。
杯中的余水倒映着程蓝的眼睛,本就下垂的眼尾在水波里愈加明显,透露出失意与迷惘,她用大拇指摩挲着一次性纸杯的边缘,翻卷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程蓝静默地闭了眼,再次睁开时发现方净已经盯着她看了有一会儿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发觉手上握着的轻巧物体刚想一饮而尽,手里骤然一空。
“别喝了,都凉了。”方净窥了她一眼。
说完也不待程蓝阻止,夺过她手里的纸杯,仰起头悬空将里面的水全都倒进嘴里。
程蓝木然地张着嘴,惊愕地望着他的动作。
不是说凉了吗,而且那是她喝剩下的水,他....也不嫌弃的吗?
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想要说出口的话更是哽在了那里。
程蓝吸了吸鼻子,整理好着装跟着方净往外走。
聚在门口的人流散去了大半,二人将要掠过的时候方净停下了脚步,向后一转伸出手:“把你的票根给我。”
这回程蓝没有迟疑,从兜里摸出对折好的票根塞到他的手中,方净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一份,从程蓝手里接过来一合并,两张票根整整齐齐的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做什么?”程蓝在背后认真地问道。
方净环着手臂,解释:“算是这里的习惯,观影结束后观众可以把票根送到这里,负责人就会在上面盖一个戳,再交还到观众手中,当做留影后的一个纪念。”
程蓝心中微叹,这里竟然有这样的传统,她还是第一次见,但很快她就抓住了方净语句里的漏洞:“那是不是也可以不用盖戳直接离场啊?”
“………”
方净额间青筋跳动,差点无言以对,她的观察点还真是......清奇。
负责人手起章落,很快两枚完美的小印章坐落在票根右下角,油墨不多但却很清晰,方净道了谢,拾起两张纸片就走。
出了观影场地后方净把属于程蓝的那一张票根还给了她,借着巷口的灯光程蓝认清了上面的图案——
一只被海浪包围着的海鸥。
浪花加鸥鸟,这是盐城的特色,仅用一枚小小的印章就可以实现,方净说的对,这确实可以当做一个纪念品,毕竟在票根上盖戳的还是程蓝第一次见。
程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个图案,在空气中抖动了几下才放心地揣进兜里,她不知道方净要奔向哪个方向,如果不同路她这个时候应该和他告别。
道别的话还未说出,方净率先一步张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家。”
因着段溯的缘故,程蓝和方净相处了好些天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眼下段溯有事不在,她一开始还不太适应,一场电影下来,方净的种种迹象全然打消了所有无措的念头。
程蓝随意看了眼一片漆黑的夜空:“会不会耽误你时间,我可以自己根据路标走回家的。”
方净哼笑,没立即接她的茬而是示意她往前走,俩人并排走在清里口的小路上,中间留有一掌的距离,所以不存在撞胳膊撞肘的时候。
两侧就是这条路独有的排水渠,水流并不来源于下水道,而是居民家里的生活用水,不及河水的清澈,味道也并不难闻。
走了有一阵,方净不知想起了什么:“那上次你怎么跑十三巷去了?”
闻言程蓝心弦一颤,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迷了路才进去的吧,咬了咬下唇:“我听到里面有声音,才拐进去的.......”
回想起那一幕程蓝仍心有余悸:“我不是故意看见的.....”
方净侧眸看向她,女生刻意压低的声线,负罪感如野火一样燃烧。
他放缓了脚步,安慰:“对不起,我不是........”
“啊啊啊啊———”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道嘶哑的尖叫,程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方净不得不把道歉的话咽了下去,他伸出一只手示意程蓝先别继续走。
可是周围一片寂静,就好像他们刚才听到的叫声只是错觉,但很快就验证了这个猜想,因为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救....救命———”
听声音好像很痛苦,断断续续的音节从喉咙里发出,像一把破碎的琴弦,这回他们听得清晰。
有人在呼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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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鸥鸟票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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