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那么短,遗忘又那么长。
*
“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相遇,也许会有好结局。”
阿晃咧开嘴笑了笑,他恢复了狡黠,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只是失血过多让他看上去有些神智不清。
快速流失的血液濡湿了他的靛青色衣袍,过度的疼痛让他的身体开始痉挛,幅度很小,但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望着阿璟。
他看的认真,仿佛要把此生的目光都看尽,随后他又笑了,是一个很放松的微笑。
“我们还会再遇到吧?”
“会吧。”
阿璟的目光平静,胸前的伤口也涌出大量鲜血,她跟着笑起来,面色苍白又释怀,血沫从唇角一股股溢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神社宫门,盐水湖畔,樱花树下,风吹落叶。古寺的钟声在日暮中回响,热闹又狭小的小巷,小小的少年敲击着漂亮的手鼓,女孩子为迟来的春日跳上一曲踏春舞。
原来我们真的见过,在你以为的很久之前。
“遇到你很高兴。”阿晃的声音很轻。
“我也是。”阿璟说。
……
石室内又恢复了死寂。
我动了动麻木僵硬的四肢,听到空旷石壁内回荡的滴答声,血滴落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很清晰,我本能的抱住身前的阿璟。
她濒死的体温让我感觉到冷,过了一会儿,她又微微的往我怀里蹭了蹭,好像想从我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温暖。
我听到她说:“小梨,你要忘记啊。”
我忽然回想起在影像山的数个短暂日夜里,阿璟也总是这样朝我微笑。那些柔软的笑和眼前这个如出一撤,就连她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同。
阿璟和阿娅站在灿然日光中,背靠雨后泛起的虹霞,一齐眺望远方的白昼。这种时候阿娅会唱歌,唱那些拗口难言的山歌,阿璟就沾起绯红的衣袴开始跳舞。当她围着篝火转圈的时候,阿晃会跟在后头笑嘻嘻的,他摇头晃脑,嘴上说着不着调的调侃,拍着手为阿璟打节拍。
这些瞬间里,阿璟带着很轻的笑意,她的身型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说小梨,你要记住我们。
我怀抱中的身体余温尚在,瞳光却陡然熄灭了。
我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身体失去最后一丝温度,我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指尖温热的湿意让我有些出神,我忍不住舔舔唇角,将那点温热的水渍卷入口中。
“原来这么咸啊…”
……
苦情树再次见到我,是在春风吹往影像山的次月。
它伸下枝桠,绿叶拂过我头顶白色的绒花,一点一点摸索着我的头发和脸颊,为我的平安归来感到欣喜。
它苍老的声音无比慈爱:“你回来了,我的孩子。”
我抬头看它,和每一次一样。
“山的那边,很好吗?”
“很好啊。”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苦情树注视着我的眼睛:“那你还走吗?小狸,你还要走吗?”
我笑了起来,我说:“不走了,我的家就在这里。”
苦情树敞开怀抱拥住了我,片刻后,它打开了那个供我休憩的树洞,它还是和以前一样昏暗,昏暗的让人安心。
于是我像往常千百次做的那样摸索进树洞里,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将自己蜷缩起来。我闭上眼时,苦情树再次用自己纤长的枝杈摸了摸我的头发,它总愿意把最好的祝福都送给我。
那天下午的阳光好到让人不可思议,意识陷入黑暗的时候,强大的精神力悄无声息席卷我身体,妖力在我的血管里鼓动,流淌,疯长。我的身体充满力量的同时,我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褪去。成串的记忆蓦然断裂,被切割成狂乱的碎片。
脑海中的最后一桢画面被删除时,我终于想起阿璟临终前在我耳边悄悄念响的祝词。这是她和阿晃学习的唯一一句祝词。
——幽人空山,过雨采苹,寡言情悟,悠悠天韵。
——小梨,你要忘记。
那些深切刻骨的记忆正在离我远去,在那句祝词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时,成片的歌谣终于洗去了我脑内的最后一丝色彩。我的眼神浮现成片的空白,空白的叫我迷茫,仿佛一尾被剃去鳞片投入江海的鱼。
我茫然的转过头,我的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昏暗。
我艰难的找到回自己的声音,看向在场的唯一生灵。
我问它:“我是谁?”
“我只记得一个名字……所以我叫阿璟,对吗?”
“……”
它悲切的看着我,浑身上下泛起的哀伤正在水涨船高地吞没我的身驱。
从头至尾,不留一丝缝隙。
……
松石镇的村民没再见过这三个外乡人,影像山的老村长也只知道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阿婆最终还是没能等来那株能救她性命的草药,在一个灿然春日里,静静地过世了。生命的最后一秒,她也没能等回她亲爱的阿娅和阿璟。
老村长组织村民为阿婆举行葬礼的那天是个好天气,惠风和畅,万里无云。只是在棺椁下葬时,空气中突然刮过一阵冷风。
没什么大碍,那阵风卷起了一树梨花花瓣,落雨般铺满阿婆的遗体,将她点缀的更加安详了。
老村长忽的想起那个玉雨花一般的姑娘。
她犹如拂过影像山头的一缕清风,在春日里悄悄的出现,又悄悄的消失,短暂的让人们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影像山这片被神明布下福泽的土地,依旧在日升日落中充满生机,男人们农忙,女人们织布,孩童们玩闹。在这些稀疏平常的碎片中,依稀有人还记得那对温柔如水的姐妹,古灵精怪的男孩子,以及那个白玉姑娘。
可老村长直到临终前,也没再见过他们。
好几年后,某个曾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外出游历,带回千里之外故人的消息。
他说他们在不死山下的小镇里,听老式唱腔的说书;在波光粼粼的盐水镜湖旁,看路过的飞鸟迁徙。
又过了好多好多年,有人南下至扶桑探亲,在那片温暖的土地上,再见故人的身影。
他们骑着白马绕过神磐,马蹄声滴滴又哒哒,踏过满地的白玉花瓣,仰头看见玉雨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