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您言重了,这天上地下哪还有比您几位更气度不凡的尊贵人呢?这便不打扰您了。您尽可使人来唤我!”
门轻轻合上,那边兄妹两个浑然不觉,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只将周遭他人抛之脑后。
如梦瞧着,倒有些坐立不安。
容暄无奈看了眼喜上眉梢的少年,替他圆场:“如梦姑娘,你救了小段妹妹我等感谢还来不及。若你当真觉得药方受之有愧,倒不若讲一讲你所知所见的夏家,或是夏少爷有无非常之处呢?”
“这,应当也不犯忌讳,只是我知晓的也不多。”
如梦稍显踌躇,随即直言相告:
“夏小少爷是夏府大房的独苗,虽是庶子,但较之两位嫡姐,可是受宠得多。”
“那位的性子真是不好相与,若不是杨妈妈算是有靠山,这清吟小班怕不是要被他闹翻了。就这也是难缠得很,一有不顺心就来拿我们姐妹撒气,好在他出手大方,银锭金珠都不吝啬。”
“不怕您笑话,我打小就被卖进了班里,早习惯了温柔小意地侍候着,故而并未招致祸端。”
“对了,”如梦想起什么,犹豫开口,“您可曾识得怡情阁先前的头牌忆柳?”
见面前人神色,她又补了一句:“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这一句诗便使她扬名帝都。最盛之时慕名而来的恩客能从丰乐坊排到崇业坊!”
容一似有所思,斟酌着开口:“公子,确有此事。您久不在京中,但咱们小小姐还在的时候,最喜客来轩的糕点。唯有前年冬日,因为花魁姑娘也爱吃,想讨美人一笑之人蜂拥而去,连带着咱们府上都抢不到了。”
“我也只是隐隐听人讲,忆柳不知怎地毁了容貌,再也没了消息。这事仿佛和夏少爷有些关系,我却也不敢多打听,只知道这些。”
“毁人容貌?不知该是何等的疼痛,尤其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祁隐闻言立时皱眉,“这位忆柳姑娘可还寻得?如能面见,我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容二轻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清吟小班已是非富贵不得入。”容暄拨开眼前滑落的发丝,“纵然宫中对夏家常有赏赐,可御赐之物不得变卖,依着夏少爷这个劲儿,怕是金山银山都不够花的。”
容一会意:“这可奇了。夏太傅一向是丹心为国两袖清风,夏大老爷曾经做生意赔得底儿掉,那么夏少爷哪来的这么多钱啊?”
他语带嘲讽,心中明了,又要忙起来了。唉,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的劳碌命!
如梦念着那诊病之恩,终是将心底疑虑和盘托出:“上月他来时,闲谈间曾说起家里嫡次姐将许婚给兵部尚书之子。与他同来的公子哥皆是为其言所震,甚至有人惊得打翻了杯盘,独他自己很是得意。这算否非常之事?”
容暄本不识得这位新郎官,只是前些日子官署当班,没少遇上杜羡之,听了一耳朵帝都高门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
闻言,她撑脸的手猝然握紧,顾不上扯到发丝之痛:“兵部尚书杨览唯有一子,其子岁已而立,性情暴虐,据传前任妻子张氏就是被他失手所杀!”
祁隐的一双杏眼睁得圆钝,清冷音色都压不住震惊:“普通人家尚且轻易不肯许女鳏夫,更不必说如此戴罪之人。夏家大房即使不宠爱女儿,也没必要推她入火坑吧!”
“张氏不是酒后坠井而亡么?”如梦亦是面色陡变,见众人注目,又小心补充道,“我们这种地方来往的人多,总也能知晓些消息。”
“姑娘心细,已是很难得了。只不过这是对着外人的遮掩说法,为避罪责,杨览一力隐瞒,所知之人甚少。”容暄怒色浮面。
“杨家虽是世家主支,但到底不敌夏氏盛势,想必夏二小姐入门不致遭此横祸?”
容一猜测,自己说完却都觉得心里发虚。他就算不是女子,也不是傻子啊!
“总不会是夏二小姐自己想不开罢。我看其中必有隐情!只是如此婚事,实在令人寒心。他们夏家男人难道都毫无廉耻之心,欺凌弱小吗?”
“这天下富贵之最的帝都,或许真是藏污纳垢之最。”
说罢,他与容二目光交汇,不约而同想起近日边关的封封来信,想起那时为社稷搏杀的热血,着实颇为怀念。
北地的腥风血雨在面前,而帝都的腥风血雨藏于背后。
如梦将将放开紧捏的手,修剪圆润的指甲在手心留下道道白痕。
她盯着那点微伤,一时有些失神,喃喃道:
“夏二小姐是贵妃娘娘的表姐、太傅的嫡亲侄女,这等家世的贵女我做梦都羡艳不已,甚至常觉嫉妒。”
“从前翻看娇小姐私奔追爱的话本子,我只觉得是贵族不识人间疾苦的无病呻吟。却不想,原来如此出身的高门小姐,也身不由己,也痛楚无边。”
“真是可笑,单就这点看来,她活得好像还不如我这个低贱人儿呢!”
竟不知何时将压在心头的话语说出。
她顿时感到久违的羞赧,侧身拭泪。
容暄取出袖中竹纹巾帕,缓缓递到她眼前。
如梦抬头,略有怔然,接过柔软布料,未曾出言点破自己亦带了手帕。
却见那位踱步身前,微微俯身道:“姑娘,你追捧者甚众,怎地不曾寻人赎身出去?”
如梦霎时垂眼:“前车之鉴不敢重蹈覆辙。貌美女子在外本就难安,倒不如就在此处待着,直到年老色衰攒够了钱,自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了却残生罢了。”
前车之鉴。
或许是如霜,或许是许多的姐妹。
“那你可曾有一瞬间想过要做夏少爷的妾侍?他有钱,对你又尚可,至少不用在此屈身逢迎三教九流之辈。”
“自然有,”朱唇玉面,柳眉轻抬,“只是比起成为他的妾侍,若我能成为他,该多好啊。”
若我能成为他,该多好。
容暄本意想安抚她,告诉她想求富贵没有错,不必自觉低人一等。
此言既出,恰如一记重锤,砸进她心。
她惊觉——自己其实还是摆脱不了身为公侯高高在上的傲慢,自以为是俯瞰民生多艰,实则未曾将芸芸众生看作与自己等同的道友。
她们每个人在对抗脊梁上的负累时,脚步深深,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路:
后宅长大的官家小姐能够发出“来生不愿作女”的哀鸣;
位极至尊的贵妃娘娘能够不顾自己为逝去“情敌”申冤;
与夫情深的母亲能够给冒天下大不韪的自己搭起后盾;
世俗惯见的余氏夫人能够在生命尽头铭刻自己的姓名……
那么,此刻以色事人的青楼舞姬也能够堂堂正正地说出,比起攀附他的凌霄花,我更愿将其取而代之!
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是红飞翠舞之间,一颗颗心迸出单薄身躯紧紧相贴,在无形巨手的迫害下苦苦支撑。
那种东西,像蒲草,坚韧而不断。
更像名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如梦尚且没有发觉自己所言金玉难换,当为一句之师。
而容暄的耳边仿若又出现了铮铮剑鸣,激荡着她持久温热的心口。
“姑娘,冒昧相问,你可愿自己赎身出楼?钱财不必担心,自由亦不受限。若你担忧安危,随时往府上与家中女眷小姐作伴;若你担忧名节,我可使你悄悄随商队南下青州。”
那个俊美无匹的公子说,只要你一句话。
如梦当然心动。
但她就像自己说得那般,年纪轻轻已在风月场上见惯了人情世故,娇横泼辣只是手段,而难以抹掉她的清醒。
更何况,鹤立鸡群的光彩是掩盖不住的。这位贵客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眉宇间自有沉着出众的风仪。
他一定是将成大事者。
自己怎敢轻易搅入风云之中?
“虽不知公子身份,但奴家不欲也不敢往他处去,实在是辜负您的好意了。”
如梦始终敏感地感受着那份温柔凝视,其间不含半点轻挑。这让她开口婉拒的话添了几分艰涩。
“也好,那姑娘素日里小心些,有为难之事随时可使人来国公府寻我,莫要有顾忌。”容暄彻底展开眉头,眼含欣赏,薄唇笑得柔和,“若是力所能及之时,亦可如对小段般向他人伸出援手,却要以保全自己为上。”
她潇洒起身将走,众人影从。
“我虽也不是什么博学的夫子,倒也想送你两句道理。”
“一句是,天下之人不如你如梦者多矣!你之智慧心性世间佼佼,庸才蠡虫们合该高看你五分。”
“另一句是,善有善报,不可自觉不配。你的来路坎坷,将来却必定光明灿烂!”
如梦墨黑的瞳狠狠一缩,她感到有什么明悟呼之欲出,向前跟了几步,低声道:“还不知,贵客身份?”
却听渐行渐远的清朗声音并未压低。
“姓容名翎,大雍定国公是也。”
一点知识:
1.【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宋·佚名《西山一窟鬼》
2.【红飞翠舞】形容妇女们穿着各色美丽服饰尽兴嬉戏的场景。
3.【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宋·郭茂倩《白石郎曲》
一点碎碎念:
所有宝宝新年快乐!2025发大财!(朴实无华的祝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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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暴虐杀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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