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婵衣掐准时刻往衍庆宫来前很是紧张。
她担忧皇帝万一有所察觉,担忧来人将不愿信她话语,担忧定国公所派之人并不可靠……
毕竟,这是泄禁中语之罪,事涉谋反!一不小心命就耽搁在了里边儿。
而至此时,她更担忧的反而是定国公府这般轻信于“仇人”,会否太过天真?政局波诡云谲,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大殿之上,寂静之中,她听到那位博览群书的岳姑娘声色低而柔婉,娓娓道来:
她说,纸卷上的珍珠粉必是你授意而来,借剑鞘寻机,既有智谋又有勇气,可谓女中豪杰也。
她说,夏家视你为牺牲品,你是个聪明正直的姑娘,又怎么会死心塌地助纣为虐?
她说,定国公猜想你在宫中处处受限,还如此为容家着想,雪中送炭的恩情不可不报。凡有难处,还请开口,我们必将相帮。
她说,估摸着宇文辰是要陷害国公谋反。也算他猜对了,我们还真有此意,不若姐姐同来干一番大事业!
她说,谁稀罕被称作什么贵妃夏氏,女子的荣耀不在夫君而在自身,姐姐你可愿以名相告?
啊,真糟糕,怎么与容家沾边的女子都这般、这般——
这是煽动我弑君造反。她们的言语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却让一颗沉寂的心在灼烧中如获新生。
我被骂妖妃祸水,只会以色事人撒娇卖痴,从来反抗不了家族父母的意思,前半生毫无建树。如此不堪之人竟也配生出推翻既定命运的想法么?难道不是只有那些王侯将相才可为青史留名之事么?
夏婵衣无法回答。
但她深深感到有什么破土而出。
就像第一次见到容慎那样,她在深不见底的墨色眸光中脱胎换骨。
“岳姑娘当真大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和盘托出。就不怕她立时唤人来,扣你下狱,隔日问斩?”容三听得咋舌。
容一忙用力点头,想想都有些后怕。
岳银朱方才从铺子回来,其间还陪姚醉蓝往千味楼好好用了餐饭食,端的是一派安然自若。
闻言,也只是轻笑:
“你们几个这是当我傻啊。”
“当是时,唯她一人听得见我说话,我也未曾透露任何谋划,甚至连造反两字都没有直言。”
“便是贵妃往皇帝那告一状,怕是连宇文辰都会猜疑是否为夏家栽赃陷害。毕竟我身上已有容氏烙印,两家仇怨人所共知。”
“谁会相信仇人之间光明正大地袒露心声呢?”
“倒也是。”容一拱手,“还是银朱姑娘思虑周全,应对得宜,不费一兵一卒拉来帮手。宫中有人好办事,这下咱们也算是如虎添翼了!”
容三赞叹:“姑娘眼明心亮,自打回帝都以来,不说打理铺子的有多忙乱,且说拣选可靠人才,便已是无上之功。口吐莲花一词,尚不足以形容姑娘之能啊!”
“虽说咱们同效国公麾下,早已是交托后背的情谊。”她吩咐人将贵妃赐下的整箱珠宝收进库房,方才回答,“但我也要明明白白地讲给你们,男子到底无法理解女子埋没之苦,尤以非同一般的女子为甚。并非我能言巧辩,而是那恨的种子本就在土里,只等待天降的甘霖。”
“不过,婵衣姐姐着实令我心生敬意。她应是预先思量过了——宫银皆有印记,她去融或换俱易被追查到踪迹。是以只赐下首饰摆件,又抹了自己宫里记档,真到用时也便宜。”
容二先前瞟了一眼,都有些讶然:“当真装得满满当当,不是金打的就是大块的宝石。贵妃娘娘费心了,我曾那般怀疑她品性,此刻不免有愧。”
容暄折起信纸,反而问及另一事:“故而贵妃名何?”
岳银朱闻言稍显诧异:“婵衣。她说是,修竹婵娟同一色的婵,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衣。”
“原来夏姑娘亦是颇通诗词翰墨,还真未曾听闻。”
定国公随手点起火折子,火舌舔砥着单薄纸张。
却见面前姑娘眼角带出些许踌躇,还是直言:“这两句诗皆是皇后娘娘所教,故而婵衣她始终不曾忘。”
容暄一时顿住,失神间指尖已感受到烘烤的热意,遂如同唤醒般飞速撤开,任由灰烬零落于地。
“那很好啊。阿姐就是这样的人,婵衣姑娘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德妃暗中襄助想必亦非恶人。”
“若不是入了后宫,若不是男女有别,定将在史书上留下她们波澜壮阔的一笔。”
“只消除掉宇文辰,或许这皇城的阴霾俱可一扫而空。”
容二见主君与岳姑娘兴致不高,便出言相问:“国公,北关来信较之上次更厚几分,莫不是情势有变?”
“非也。这里除容四的信外,阿月和顾大将军也各有一封。大将军言,燕国来使讲和,已随奏折上报。并以雁门郡下辖两城的雍民,请求换回唐括博敦和所俘燕兵。”
“这个唐括还真是值钱。能问出来的应该差不多了,换回去也不是不行。”容一惯性摸了摸下颌。
“上次来信便已得暗探来报,四皇子威望大减,他手下的城池被划了大半给燕太子。”岳银朱立时抛开那点子愁绪,专注道,“如今燕国这般大手笔地要迎唐括博敦回去,必是燕帝默许,或许还有太子的参与。”
容二品出了她言下之意:“燕太子这招既给自己塑造了宽仁名声,博得燕帝与燕人的看重,又再次将燕四的败仗反复捅出来。这下子,谁优谁劣岂不更明了?”
“不止。唐括博敦这番回去,难道完颜允会毫无芥蒂地倚重他如昨,不怀疑他泄密多少?怕是师生之间,各有心思,一盘散沙。”朱唇胭脂色浓艳,却是吐出指点江山大事的见地。
容暄亦是如此作想:“我与大将军皆以为,可换,但是不能轻易答应。至少要谈下雁门郡四城的所有遗民,否则我们可不给完颜敬搭戏台子!”
“可惜薛举不在,还不知自己的‘战利品’这便要回去了!”容三笑。
“诶,依他的性子,若知晓这些换来了无数遗民南归,怕是如冬日饮暖水下肚,浑身畅快!”
岳银朱亦是眉眼微弯:“薛将军回府的次数快赶得上我们收信的次数了,他辛苦得很呢!京郊驻守的兵丁多有困顿之人,他不吝财货相助,如今已快混成主心骨了。”
她将乌木圆桌上扣着的阿月来信收起,打算回房细看,念叨着:“商队频频往来北关,夫人那边估计花销巨大,可我们的信只能借商队传达,实在费人费财。”
容三接话:“单是绣华阁的进项就不小,姑娘在春日小宴和曲水流觞上所着的衣裙,这两日就卖断货了,更不必说其他。国公早早吩咐把库房里不太名贵的卖出去一批,省得在里边儿吃灰。咱们何时钱财短缺了,大不了给这公府卖了便是!”
“说真的,”年轻的定国公又开始斜靠着椅背,懒懒附和,“卖了这定国公府必能大赚一笔。若不是怕拆太多惹人怀疑,眼前这些砖瓦一块儿都留不下!”
容一四下打量起来,不由得有些心动。
门外有异声。
得了回应的亲卫轻推门,将小段姑娘放进松茂堂。
“参见国公。小姐,每日喝药的时辰到了,祁先生刚醒就催促您服药,且让堂中之人皆去领一碗药膳。”小姑娘瞧着脸圆润了些,不似帝都推崇的弱柳扶风。
容一头一个脸色大变:“国公,督察亲卫识字之事尚未了结,为人怎可半途而废,今日晚饭我便不用了,先忙要紧事!”
“站住。”容暄起身摸摸小段的发顶,淡定道,“祁先生定是算好了份量熬的,你若逃了,那一份想让我替你喝掉?”
容二失笑。
“我也不是想辜负祁先生好意嘛。实在是他前些日子发觉我心火旺盛,抓了一大把下火的药材来煎,喝得我每日心口皆苦。现下既已无事,难免不想再进药膳。”容一心虚地轻触鼻尖。
倒是岳银朱开口打趣:“祁先生今日熬的药膳不与先前同,应是为养颜养气血的,用不上那些药材。本就有着俊朗容貌,还不得好生保养?”
容三也跟着劝道:“你啊,还没习惯么?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自从认识祁先生,咱们受人家多少恩惠,遵医嘱便是了。”
“是。”容一逃脱不得,义正言辞道,“我可不是忘恩负义,只可笑我懦弱,不能说我对祁先生不敬!”
岳银朱无奈轻笑,侧首柔声:“走罢,我们梦期也会有一碗。”
“梦期?你给取的名儿?”
“是,段正明说他才疏学浅,离开前特地找我帮忙。小段因遇见那位如梦姑娘方才安然无恙,所以择选了梦字,也算作我的一点私心。她亦很喜欢。”
容暄微微俯身,与小姑娘目光相抵:
“一梦佳期,终得如愿。梦期,必会大有作为,对么?”
一点剧场:
武将一般身体都蛮好,是指基础的身体素质,旧伤什么的年纪大了会发作严重。所以像容暄连带容家亲兵12345等等,平时一般生点小病纯靠抗。结果遇上神医小祁,无足轻重的也就罢了,容一这两天确实忙得上火,饭也不好好吃,被小祁逮到就猛吃黄连(药)。
一点知识:
1.【泄禁中语】泄露宫廷内部语言机密。这个罪的严重程度是因事而异,有时候看皇帝的想法可大可小。
2.【青溪绿潭潭水侧,修竹婵娟同一色。】——宋之问《绿竹引》
3.【便(bian)宜】方便的意思。
4.【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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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也配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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