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是大周旧都,季徐冲是皇帝外甥,是长公主之子,替皇帝镇守旧都,管理布政事宜。他到江南的第一年,税收翻倍,从此国库年年盈余,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百姓们才说他是江南的财神爷。
此时,距月盈入府已有月余,但季徐冲脑海里却在想着盐帮旧匪阎黑瓦,阎黑瓦是江南盐税案的重要人物,只有将此人抓住,才能将很多无头消息理清头绪。
江南税案涉及贪污、卖爵鬻官、朋党之争等等,牵扯之广,像个没有头绪的乱线团,一直盘桓在季徐冲心里。
季徐冲刚从余杭回来,并没有吩咐属下停在哪处宅院或官邸,等季徐冲回过神来,来福已自作主张,将马车停在了安德门的宅子外。
这段日子,季徐冲很少路过安德门,有时半夜从江宁回来,也宁愿多骑马半个多时辰,赶回候府休息。这里是他最喜欢的私宅。若是从前,哪怕最忙的时节,他也要抽空来此住几天。
自从月盈搬进来后,季徐冲一次也没来过。
季徐冲看着心虚的来福,不悦道:“回侯府。”
来福俯身作揖,陪着笑脸:“侯爷,您好歹来了,不妨进去坐坐!您若是当真不喜欢月盈姑娘,回头我必定好好劝林嬷嬷,让她把月盈姑娘退回去。可是您连见都不肯见一面,嬷嬷那边,我也不好交代!”
夏日的空气闷热,午后风停,乌云密布,飞鸟已匆匆躲进屋檐下。
及至此刻,大风起忽,豆大雨滴已然点点砸下。
下雨天,留人天。
季徐冲看向门外的雨,不待来福给他撑伞,已径自走进大雨中。来福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件了不得的大任务。
走进和曦园,管事大丫鬟玉樣正在指挥小丫头们关好所有窗户。雨帘太厚,模糊了视线,乍见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走进内院,玉漾当即不悦地责斥:“外男不许进内宅,懂不懂规矩?”
待看清楚来的人是主子,忙跪下道歉:“求主子恕罪,奴婢没看清楚是您来了。”
“起来吧。”季徐冲淡声道。
他刚从外面办事回来,正穿着一身灰蓝色粗布衣裳,这是他从浙江桑农家里穿来的衣服,也难怪玉樣会认错。
季徐冲说完,发现身后没反应,回头一看,见玉樣满脸纠结,又说了一句,“备水,我要沐浴。”
他看着玉樣,发现她很慌张,偶尔还一直看着楼梯的方向。
玉樣出了门,便吩咐人备水。
季徐冲听见她在偷偷跟小丫头红珠说话。
“侯爷怎么来了?”
“侯爷来了还不好吗?姐姐不是盼着侯爷来吗?”
“可月盈姑娘午睡后,到现在还没醒来,这可怎么办?”接着,玉樣叮嘱那小丫头:“待会侯爷沐浴之时,你悄悄去楼上把姑娘叫起来,就说侯爷来了,让她快下来给侯爷请安。”
季徐冲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些不忿,他听来福说过,自从这女子入了和曦园后,便被林嬷嬷千娇万宠着,饮食起居一如主子般,就连玉漾也把她当主子敬重着。
不想这女子却是个不识抬举的,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看来今日他来对了,如此形事冒昧、不知轻重之人,万万不能留在府中。
待玉樣走至大厅,厅内已空无一人,只有红木地板上还留着一串细微的水渍,水渍延伸到了楼梯。侯爷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月盈姑娘,那眼神像是要杀人一般。
侯爷外表看似俊俏风流,比那些念书的儒生还文雅几分,却是个手起刀落,杀伐决断的主。玉漾曾亲眼见他在弹指间让武功高强的刺客人头落地。她更是听来福说过不少侯爷追杀盐帮匪徒时的杀人轶事。
经过这三月的相处,玉漾已经把月盈当成了自己人,她不愿意见月盈被侯爷厌恶。
“把她叫醒来,撵出去。”
话音落,酣睡在拔步床上的月盈翻了个身,脸朝向外,却没有醒来,她似乎睡得更香了。
他这才看清楚,拔步床上躺着的女子玉肌如雪,发色墨黑卷曲,更加衬得她肌肤细腻白嫩,红唇娇艳如花。她始终低垂着眼帘,睡得香甜,如同绽放在江南春天湖边的一枝娇媚垂花,摇摇欲坠,惹人心怜。
季徐冲声音这么大,竟然没有把她吵醒来,季徐冲看了她好一瞬,不禁好奇:“她一直这么能睡?”
玉樣见侯爷神色有所好转,微微松了口气,答道:“近来闷热,姑娘夜里睡不好,今日下雨,凉爽些,才睡了小半个时辰。”
月盈露在外面的手臂,被褥子褶皱压出了一道印记,这可不是小半个时辰能睡出来的痕迹。
“算了,先别闹醒她,我倒要看看她能睡多久。”
听侯爷的语气松动了些,玉樣才松了口气。
月盈这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的时候,她听见楼下传来了几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仿佛怕打扰了她似的。平时伺候她的人,虽然也尽心尽力,却不会如此压抑,连小声说话都不敢。
大约不太聪明的人,都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就像月盈,她从小就对危险十分敏感。
楼下这样低沉的气氛,让月盈想到了在黄老爷家的日子,侍女们也不敢在黄老爷面前如此放肆。
月盈躺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心想:该不会是侯爷来了吧。这样一想,她便再也睡不着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刚穿上绣鞋,尚未起身,就见到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着白色常服,披散着头发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馨香之气。
在这个雨后的傍晚,月盈沉重的心事终于得以放下,她要服侍的侯爷不是个老头子,是个容貌俊秀、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这一瞬间,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抚平了月盈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终于不用再忐忑不安,变得如往日一般宁静祥和起来。她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季徐冲,露出了自在的笑容。
此时,季徐冲刚沐浴完,披散着头发上楼,一进门,发现月盈已经醒来了,还瞪大着眼睛,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这大胆又无礼的女子,难道竟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季徐冲看见她,便不由得火蹭蹭冒出来。
到底是谁告诉林嬷嬷,他很喜欢这个女子?
他不过是见这女子吃包子时一脸享受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便多看了两眼。谁知便有人将此事报告到林嬷嬷耳朵里,然后林嬷嬷就把这个女子寻了来,当他的外室。
触及到季徐冲充满怒火的眼神,月盈幻想中的宁静祥和被打破,重新回到另一种忐忑不安的境遇里,她屏住呼吸,强撑着站起来,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月盈给侯爷请安。”
季徐冲不说话,月盈也不敢抬头看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偷偷抬头看他。
这一抬头,又被抓了个正着。
季徐冲还在打量她。此时,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愤怒,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月盈敏锐的感觉到,侯爷有些厌恶她。
过了很久,季徐冲,“起来吧。”
侯爷为什么厌恶她?他们分明还不认识。
月盈想过很多种跟侯爷见面的方式,唯独没有这一种。侯爷让她感到很害怕,他甚至比黄老爷更令人害怕。
害怕归害怕,却能不妨碍月盈欣赏侯爷俊朗的面容。
月盈早已经知道侯爷是名年轻男子,却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年轻。
侯爷似乎比她哥哥还小几岁,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桃花眼,远山眉入鬓,鼻梁挺拔,唇略有些薄。
可是娘亲曾说过,嘴唇越薄的男子,越是薄情。
侯爷长得真好看的,比草原上的所有男子都好看。
季徐冲见月盈一直盯着他瞧,便有些不悦的道:“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为何睡在我的卧房内?”季徐冲突然高昂的语气,更加证明了月盈的猜测,侯爷果真厌恶她。
“我叫迟月盈,林嬷嬷叫我住在这里,让我服侍侯爷。”月盈顿为羞恼起来,心中无限委屈。
据林嬷嬷说,是侯爷看中了她,她才被林嬷嬷选了来当外室。既然侯爷看中了她,把她弄到这个宅子里来,为何又要厌恶她?
那天在包子铺外,当时匆匆一瞥,季徐冲并未记住月盈的容貌,只是一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鲜活灵动,还带着欲语还休的青涩,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现在月盈俏丽鲜活的站在季徐冲面前,他似乎理解了林嬷嬷为何如此执着,面容着实长得好看。
仅仅只是长得好看罢了,有什么用?
季徐冲抱着双臂,冷眼瞧她:“寻常女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来当人外室。你呢?为何愿意当我的外室?你可知外室通奴婢,而且是最低贱的奴婢,纵使被主人打死贩卖了,官府也会不闻不问。”
听他这样问,盈更加委屈羞愤,既然是侯爷想让她来当外室,为何又这样羞辱她,她心里感到愤怒,却不敢说出来,只是鼻子一酸,小声道:“侯爷怎知我不是走投无路?”
月盈说完,便忍不住眼泪汪汪。
若不是林嬷嬷威逼利诱,恩威并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怎么会同意来给侯爷当外室?
若侯爷不喜欢她,那便大可以放她走,她巴不得回庵堂里跟娘亲团聚。这里虽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却始终不是她自己的家。她住在这里,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季徐冲瞥着她簌簌而落的眼泪,不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事伤害了她。
虽心里不耐烦,却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本来还想责问她几句,让她知难而退,自请求去,看她哭唧唧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于是撇下她,往隔间的清闲居走去。
清闲居是做手艺的地方,季徐冲心烦的时候,喜欢自己做琴。
月盈见侯爷后背的衣服都已被长发打湿,便去侧间拿了张干棉帕,跟在侯爷身后,来到清闲居。
“你在做什么?”季徐冲冷冷的看盯着试图靠近他的月盈。
月盈被季徐冲一吓,不由后退几步,眼睛里再次聚满水光。又是这副模样!
她刚醒来,身上还穿着杏色的薄裙,玲珑身段尽显无遗。
“我想给侯爷擦头发。”月盈捏着帕子,抬眼看他,眼神像是一把小勾子,勾得人无端心生荡漾。
季徐冲撇开眼,不再看她。
月盈后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才小声道:“侯爷您别生气,我是见您的头发把衣裳打湿了,担心您会生病着凉,最近天气闷热,没有风,头发不容易干。”
月盈虽然委屈又害怕,却还是想尽好做外室的本能,伺候侯爷,讨侯爷欢心。
“不用了。”
季徐冲厌恶被人触碰,当别人接近他时,他会忍不住愤怒。不管那人有意无意,他都会忍不住想杀死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
他不再说话,认真给琴换弦。
月盈便安安静静的呆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怕打扰了他,随时等候他的吩咐。
过了很久,季徐冲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人,他语气缓和了许多,“用过晚膳了吗?”
月盈迷茫地摇头,她局促不安地揪着棉帕子,眼睛看着脚下,不敢再直视这个年轻却充满威仪的男子。
季徐冲和缓地说:“我也没有,一起用膳吧。”
月盈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玉樣进来禀报,说楼下有人求见侯爷,是京城长公主府来的人。
季徐冲皱着眉下楼。
月盈远远的站在窗户旁,偷偷看着窗外。
院子里有一群在大夏天穿着皮革靴履,带红帽子的侍卫,他们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位侯爷。
为首的那个侍卫,递给侯爷一封信。
月盈站在窗前,只能看见侯爷的背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侯爷看完信后,对着那群侍卫挥挥手,他们又井然有序的退了出去。
雨后的院子里凉爽了许多。
大雨过后,留在绿叶上的水珠玲珑剔透。
季徐冲把信撕碎。
洋洋洒洒的碎纸落在花园的枝叶上,泥土里。
他披散在脑后的头发,被风一吹,微微凌乱。
月盈这才看清楚他的侧脸,刚才问她是否用过晚膳时和蔼可亲的侯爷不见了。
现在这个侯爷,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却又透着些许可怜。具体哪里可怜,月盈也说不清、道不明。她犹豫了一瞬,哒哒地跑下楼,像只长尾巴小狗似的围着他转:“侯爷,我饿了,咱们吃晚饭去吧。”
季徐冲眯起眼,嘴角勾起冰冷的笑,“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月盈吓得退后半布,她心里委屈,脸上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因为她想起哥哥被关在牢里时,母亲整日心情不好,她亲自熬了碗甜汤去看母亲,反倒被母亲凶了一句时的心情。
不过她知道,母亲不是存心要凶她的,就像现在的侯爷一样。
因为第二天,娘亲心情好点的时候,看见月盈手背上被烫出的水泡,内疚地抱着她哭了好久。
所以,侯爷吓她,不是因为讨厌她,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吧。
于是,月盈就像安慰母亲那样,安慰侯爷,“侯爷心情不好,月盈想陪着侯爷。”
季徐冲见她虽然害怕,却还是在不断靠近,更忍不住想吓她:“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月盈听到这句,再次露出委屈的表情,似乎下一瞬,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季徐冲见她那小可怜的模样,便没有心思再逗她,他看了看天色,转身离开。
季徐冲走了。
但他没再吩咐玉樣,让月盈离开和曦居。
月盈稀里糊涂的被留下来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季徐冲赶走。
侯爷离开后,她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她随即又想到,如果一直不能讨侯爷欢心,哥哥岂不是永远都不能从琼州回来了?
但是,侯爷已经走了,她想表现好一点,也没有机会。
总之,月盈就这样在安德门的宅子里住了下来,因为见过了季徐冲,她渐渐对这处宅院产生了些许归属感,不再把自己拘泥在和曦园的院子里。偶尔天气好了,也会四处在宅子里逛一逛。
没多久,月盈发现宅子里有一处热闹且神秘的地方,名叫“寻芳园”。
月盈路过“寻芳园”好几次,里面时常传出动人的丝竹和悦耳的歌声,她对这个地方好奇极了。
有好几次,月盈想进去这里面看看,却都被玉樣引到了另外一条路上。玉樣不主动告诉月盈里面住的人是谁,但也没有告诉月盈,那个地方她不能去。
这天早晨,玉樣没跟来,她让月盈自己在园子里走动。
月盈在府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园子里的下人已经全都认识了她,也没人拦她。
于是,月盈一路无阻,来到“寻芳园”。
深杏色长裙划过花园里的白牡丹,露水从花瓣和绿叶上抖露下来,在青石地板上留下斑斑点点湿漉痕迹。
月盈跨“寻芳园”的大门,路过铺着圆石头的小路,抬眼看看这个比她住的地方还要大的园子。
前方有个长满野花的小山坡。
月盈看到,很多女孩都在山坡上玩耍。
有人唱歌,有人弹琴,有人下棋,有人在画画。
月盈放下裙摆,小心翼翼靠近。
守在山坡下的婢女发现了月盈,却没有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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