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争执

前几天姑婆派了几个工匠到青云山把大路上的杂草给清了一遍,又重新将大路给修葺了。山门与静室相距甚远,竟是半分没有惊动乐柏与秀杉,乐柏还是今早上送黎瑞池见他往山门走才知道这山道重开了。

马夫将她送回了道观大门。

好不容易压下满身的鸡皮疙瘩,乐柏回到静室还得对付那俩个跟小鸡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女孩。

左边一个秀杉在叽叽:“小柏!这么大件事你怎么还瞒着我是不是没把我当姐妹?”

右边一个蕙兰在喳喳:“小柏姐我觉得那男的真不是好东西你不要和他在一起啊!”

左边又来一句:“不对!真在一起了小柏是不是就要离开我和师叔了?”

右边又跟一句:“所以说小柏姐不要跟他搅和上啊!”

左右夹击之下乐柏的耳朵终于濒临崩溃,她双手一张,把两只还在聒噪不休的小鸟按到了一起,强行堵住了她们的嘴。

乐柏:“黎家的姑婆说小师叔是他们黎家流落在外的孩子。”

“啊?”

“哇!”

秀杉一向是对这种名门望族敬而远之的,乐柏这话一出她脸上的嫌弃多于震惊,蕙兰在内院百般聊赖的日子里最爱的就是听这些内宅阴私,听到这话就一脸的兴奋,跟坐在茶馆听说书的茶客似的。

见俩人安静了下来,乐柏继续道:“据说我还是师叔少不更事时留下的孩子来着。”

“哇!”

“咦……其实我确实觉得小柏跟师叔长得……”

乐柏知道秀杉在想什么,抬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继续道:“我明早去一趟端升楼。”

她又瞧了瞧一脸写着‘求知若渴’的蕙兰,忍不住双指曲起,稍稍收了收力气,在她脑壳上敲了一下。

挺响的,是个好脑壳。

昨日还是碧空如洗的天,现下再看已经飘着几团如掉落的羊毛般的云,乐柏吸了吸鼻子,猜想鬼仔节当天是否还是会下雨,她看天的功力没有小师叔强,就算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只能大致猜测个五分。

端升楼早晚市皆做,早市主营茶点,乐柏来到已是巳时过半,正是酒楼开始繁忙的时候,只见宝欣嫂子在柜台处挑拨算盘,手指疾速上下翻飞,店内小二来回奔波,瞧着不是个谈话的好时候。

乐柏在进去等抑或是先去别处之间踌躇,犹豫之间,路旁一个卖菜小摊引起了她的注意。

摊子很是简陋,也就马齿苋和鱼腥草两种,放在麻布上面,瑞城种这些东西的农户少,这些八成是在城外摘的野菜。摊子就放在端升楼左侧,窗沿恰好可以遮挡一点阳光,人坐在下面多少可以凉快点,但这块地方一般不会让小贩随便摆摊,应该是宝欣嫂子点头过才让摊主人坐到了这边。

而乐柏在意的是摊子的主人,是个身型矮小的婶子,乐柏身长五尺一寸,虽然站在黎家那些整个家族都是庞然大物的人旁不显高,但跟这老太太跟前一站,又加上天生就长着一副正颜厉色的样子,活像个小夜叉似的把日头都给遮完了,直把人老婶子吓得颤抖。

这婶子虽然看着是个劳苦的中年人,但身上穿着的也不算差,起码是棉布做成的衣裙,裙边还挂着一条小巧的木质如意,雕刻手法很是稚嫩。

斑白的长发梳成发髻,是自梳的老阿姨,只是形容憔悴,看起来郁郁累累,她的额头中间有一颗大如黄豆的肉痣,尤其惹人注目。

乐柏想起了蕙兰经常提到的,整个钟府她最亲的奶娘何妈。只是钟府大小也是个富户,她的奶娘怎么会沦落到在街边卖野菜呢?

思来想去,乐柏还是试探着问:“您是,钟府的何妈吗?”

在乐柏的身影之下畏畏缩缩警惕着的婶子听到‘何妈’两字也疑惑地抬起头,“您认识我?”

街市人多嘴杂,乐柏不好直白说些什么,她隐晦地指了指何妈腰间挂着的木质如意,何妈便了然了,她略苍白干裂的嘴唇有点颤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只是用衣袖按按有点濡湿的眼角。

嘴里来回就念叨着“人活着就好”这话,看得乐柏也有点于心不忍。

酒楼门口闹嚷嚷的,也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乐柏提议俩人找个地方坐坐再好好说话。何妈起身的时候有点踉跄,乐柏扶着她从后巷走进了端升楼。

早十来年,乐柏才十三四岁,她跟小师叔下山采买的时候,常被赵禧词强行掳来端升楼或者直接带去赵家玩,宝欣嫂子嫌每次都要特地给他俩清个地方,加上赵禧词在衙门的伙计也经常来帮衬,一群大老粗吵得要命,后来酒楼修缮,特地新建了一楼,划了个两个包厢,有专门的楼梯上去,专门留作家人朋友聚会。

后来乐柏年纪渐长,跟赵禧词越来越多分歧,也就不再来这楼上了,但钥匙还是一直好好挂在荷包里。

后巷只有几个做后栏的大姨在洗碗,旁边有几个小孩在玩,是帮工大姨的孩子,宝欣嫂子可怜她们家里没人看管,也就默认让她们带孩子来酒楼了。乐柏和何妈走过的时候几个小孩抬起头好奇看着她这个陌生人,乐柏拿了10文让几个小孩去找赵禧词,才再把何妈领进了房间里。

包厢的摆置没什么变化,红木台面光可鉴人,大概这一段时间也经常有人来这儿。二楼有个伙计刚好在拿什么东西,见到有生面口也见怪不怪,打了声招呼后就下楼斟茶去了。

左边的窗户推开能直接见到一楼的柜台,乐柏双手撑在窗台,正想出声,楼下的宝欣嫂子就抬头望见了她。宝欣嫂子见到乐柏双眼一亮,快速摆了摆手,又唤来另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急冲冲就出了柜台。

她人还没到,“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就先传了上来,没等乐柏走到门边,那两扇本来看着挺厚实的木门“嗙”一下就被轻飘飘推开。

“小越!你个坏家伙,去年不是答应咱们常来,现在都七月了你才来第一次!虾饺妹老问我你怎么还不来,可把我给烦透了,你今晚可得跟我回家昂。”宝欣嫂子的嗓音爽朗,边说着话边一把把乐柏拽进怀里。

虾饺妹是赵禧词和宝欣嫂子的女儿,大名赵妙桐,因为三岁那年一个小孩吃光了十笼虾饺而被阿公起名大胃妹,后来宝欣嫂子觉得女孩子起这花名不好听,改成了虾饺妹。

坐在一旁的何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手心擦了擦眼眶,又用指背按按眼尾,整个眼睛还是红红的。

宝欣嫂子也注意到了在座椅上默不作声的何妈,她疑惑地望向乐柏,乐柏也不多话,说出钟家失踪的小姐现在藏在了青云观的事情。

前几日秀杉已经找过赵禧词,说希望荣禧源可以护送一个女孩过去南洋,但是荣禧源这人没人压着就容易犯浑,于是便找到赵禧词和宝欣嫂子帮忙做中间人,钱银方面虽然没办法给得十分充足,但是也能让他的妻儿能安稳个几年。

再者,早年荣家后人无能,家产清空清净,荣禧源在瑞城也闯不出个什么名堂,不少荣家的旁支跑去了南洋抑或是金山求生,他过去也可以有个照应,再或者顺势留下,也算是给妻儿挣点活路。

至于怎么避开黎家和钟家的眼目,乐柏也有了可以委托的目标人选。

据赵禧词说荣禧源也有些意动,加多两钱肉紧也就答应了。

而现在乐柏希望把何妈也一起送过去。

方才的交谈中得知,早前蕙兰逃跑,钟家就怀疑是何妈帮的忙,打也打过罚也罚过,何妈愣是死咬着认定了就是不知道蕙兰的下落,派出去找人的仆人没一个能带点眉目回来的,毕竟这事儿说出去丢脸又得罪黎家,只能悄悄进行。

钟老爷本想直接打死何妈了事,幸好何妈还有弟弟妹妹也在钟府做事,不能没声没息就打死,且签的又不是卖身契,只好威胁一番就将她赶了出去。

何妈是自梳女,父母亲早就亡故了,没有夫家也没有一儿半女,蕙兰对她来说就是自己养大的女儿,如果蕙兰顺利成婚,她是要跟着蕙兰去黎家继续照顾蕙兰的孩子的,现在蕙兰不见踪影,她的积蓄被钟家扣下,也没有主顾愿意请何妈了,弟妹们的情况没比自己好上多少,这段日子她一直住在城郊的土地庙里,偶尔能捡到野菜的话就拿进城里卖卖赚点钱。

乐柏思来想去,也问了何妈的意见,决定再多送一个何妈出去。虽然还没有跟蕙兰商量,但是乐柏知道蕙兰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过这次过来酒楼这主要要处理的事情却不是这个。

“怎么可能?你是我看着出生的,我血肉相连的妹妹,我那时实在是没办法才把你给那个老牛鼻子,怎么就成了他的孩子了?”

赵禧词急急巴巴从训练场赶来,气都没喘顺就听到乐柏说起自己的身世,听到乐平子老早就在黎家认了乐柏是自己的孩子,黎家还想认人进祠堂这事儿就怒火中烧,他妹妹有名有姓的,要进也是进他荣家的祠堂,什么时候轮得到黎家了。

快二十年夫妻,宝欣嫂子早就料到赵禧词容易情绪上头,她抬脚踹了此时正脸红脖子粗的赵禧词一脚,将他硬生生按了下来,瞪了他一眼。

“平亦道长也不是坏人,可能这么做也有他的苦衷呢?”宝欣嫂子说得温柔,左手还是死死按在赵禧词的大腿上不让他一激动就弹起来。

赵禧词言辞还是很激动:“有什么苦衷!就是人老又想生不出来了就想抢我妹妹!”

“怪不得一直让我别声张小越的事!好嘛在这儿侯着我呢,我老早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了,不行小越你马上就跟我唔……”

宝欣嫂子眼看着乐柏的脸色越来越差,连忙捂住了赵禧词的还在喋喋不休没里没外的嘴,这俩兄妹的脾气她是摸得清清楚楚,一个赛一个的臭,禧词想流落在外的妹妹认祖归宗,乐柏又只认她的师父师叔师兄几个,这俩人一说到这话题就得吵架。

这不,乐柏嘴角扯出个冷笑,眼神是冻得跟要刮西北风似的,直勾勾盯着赵禧词,一字一顿说:“我户籍写的名字是乐柏,就算我死,神主牌也只会写乐柏两字。”

“说到底荣禧越也只不过是你闲得无聊给我取的名字,你去问问你地下的爹他认我吗?他连你娘都不想认,你在说什么认祖归宗啊?况且你自己不也不姓荣,这么想姓荣你自己改个够啊?”

赵禧词猛地站起了身,宝欣嫂子没按得住他,他眉头紧锁,瞋目裂眦,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沉重,拳头攥得死紧,似乎在平息怒气。乐柏也并不怕他,反正俩人打架也能打个平手,也不爱被他俯视,款款站起身,抬着头仰着下巴跟赵禧词对视。

这种情形又得宝欣嫂子打圆场,幸好还没到真的打起来的地步,何妈还在旁边,真动手了她都不知道怎么控制场面。

“好了好了,”宝欣嫂子插到俩人中间,双手将俩人推开,“一人少说两句吧,楼下还有客人,你俩兄妹想让我这酒楼开不下去是吗?”

又道:“咱们跟平亦道长相识多年,他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虽然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是肯定不会是为了害小越的。”

又转头问乐柏:“小越,平亦道长离开的时候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宝欣嫂子的面子乐柏还是给的,她脸色平静了不少,扭过头道:“师叔说万大事都先应下来,等他回来再说。”

“那就等道长回来吧。”

一边庆幸自己说话还有些份量一边松了口气,宝欣嫂子一锤定音后开始转移话题:“对了小越,你小侄女可想你想得紧,天天缠着我问小越姑姑怎么还不来呢,你今晚得到家里来。”

对于这个侄女乐柏还是认的,她微微颔首,说道:“稍后我得去一趟那个教堂,事情处理完就过去。”

至此,赵禧词和乐柏的这场争执算是翻过了篇,何妈身边只怕还有钟家的人盯着,不好直接就安排在赵家或者端升楼住着,几人讨论了一番后,想起那洋人教堂也是打着救济世人的旗号的,乐柏打算带着何妈一起去找那Jones神父,要是神父答应了她们的请求,那就顺势让何妈住下,不行的话就再说。

瑞城的人没有吃午膳的习惯,几人草草吃了点点心填填肚子就散了,赵禧词将乐柏和何妈送到了教堂门口,没忍住又啰嗦了几句才回了府衙。

正巧Jones神父刚从别处回来,他见到等在门口的乐柏加快了脚步小跑过去,将俩人迎了进去。

距离上一次乐柏进入教堂也已经过了七八年,教堂的花窗椅凳都还是原样,看起来还更旧了点,只是教堂最中央的人像看起来稍作了翻新,起码比从前看着没那么破旧了。

没等乐柏开口,Jones神父就先出了声。

“乐小姐,您来得刚好,我也正有事找您。”

做后栏:就是洗碗摘菜的杂工。

加多两钱肉紧:再加把劲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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