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赵旌眠每次与唐枕书**的时候都爱点上一炉瑞脑香,所以唐枕书尤其不喜欢太过奢华甜腻的香料。
偏偏鹤春楼里到处都燃着这种香。
唐枕书被鹤春楼中的掌教施画渺引着坐在厅堂中的软椅上,忍不住抬袖掩住口鼻,闷闷地咳了一声。
“呦。”施画渺关切道,“这两日夜里风大,大人可别是染了风寒。”
女子年近三旬,但风韵犹然,一双媚眼明晃晃地探过来,话里话外都是娇软侬音。
唐枕书不自然地挪开视线,“不要紧。”
施画渺识人甚多,大约是看出来唐枕书对自己不感兴趣,索性招了招手,唤过来一个更年轻貌美的乐妓。
乐妓会意,替唐枕书倒上一盏茶水,“大人用茶。”
唐枕书垂眼看着那盏茶,面上不为所动。
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并不代表他没听说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更不要提……更不要提他昨夜才体会过一次什么是媚药。
唐枕书怕她们在加水里加东西,所以没动那茶,只说:“茶水就不用了,我此番只有一件事想请教施掌教。”
“什么事?”施画渺摆摆手,让那乐妓下去了。
“前日梅府婚宴,我见到了鹤春楼的薛姑娘。”唐枕书道。
一句话说完,施画渺呆了一下,“薛绿沈一夜未归,奴家正要派人去找呢,不想竟是因为这事,大人可知她现在何处?”
“她现在很安全。”唐枕书并未明说,只道,“等她身子好了,我会让人将她送回来。”
施画渺不明就里,突然就拿捏不准唐枕书的心思了。
“大人,薛绿沈可是我们鹤春楼的淸倌儿。”嫣红色的指尖点上唐枕书的袍袖,施画渺问,“大人来此,竟不是为了替她赎身?”
“不是。”唐枕书蹙眉,重复自己方才的话,“我是有事要向施掌教请教。”
唐枕书并非不通事理的人,一句话说完,抬手便在施画渺面前搁了一锭银子。
女子顿时眉开眼笑。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锭银子拢到自己袖口里,笑意横生地问:“大人想问什么?奴家若是知道,自然如实相告。”
声色场里的人大多见钱眼开,一锭银子便能让人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好在唐枕书已经预见了这个效果,当下仍是淡淡道:“据薛姑娘所说,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惯爱强抢民女,故而想请教施掌教,皇城司指挥使曹元德府上,有多少被强抢去的姑娘?”
施画渺神色一滞,大约没想到唐枕书想问的是这个问题。
和盛京城里的人一样,她一眼就能认出今日的来人是不久前名声大噪的唐枕书,自然也知道他处于朝臣之间却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她也因此百般献媚,想看看瑞安侯的外宠会如何在风月场寻欢作乐。
谁能想到他竟不是为了寻欢来的。
“唐大人。”施画渺淡淡垂下眉眼,媚态很快便收拢起来,“您管了科考舞弊的案子,如今还要来管我们风尘女子的闲事吗?”
唐枕书笑笑,眸色清然,“管与不管,还要看施掌教能不能如实相告。”
高门显贵得罪不得,曹元德更是鹤春楼的常客,施画渺是这一处烟花风月场的上位者,却也是最能明白世间女子不易的人。
“大人管不了。”施画渺沉默半晌,叹气说,“您是御史台的大人,可以去救天下的文士,但你救不了风尘里的女人。”
唐枕书认真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薄唇微动,似有不忍地问:“为什么?”
“因为世道不公。”施画渺说,“大盛奢华,权贵王侯在上,平民百姓在下,而女子本就微末,更不要提我们这里的女人。”
唐枕书凝眸看着她,似乎也透过香雾缭绕的红帐,看见了这座门庭之外的一群人。
“看见那一位了吗。”施画渺抬了抬下巴,忽然问。
唐枕书于是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香帐之后,正坐着一个穿劲装的年轻男子,他正举酒自饮,一举一动皆可见身上自带的洒脱。
他身影消瘦,眉眼十分惊艳,不知哪里又让唐枕书觉得有些眼熟。
唐枕书沉吟:“那是……”
“那是荣华公主。”施画渺轻声道。
唐枕书一顿,再看向那人的时候便细细分辨出了她女子的特征。
鬓发很长,身形娇小,耳上有环痕——原来竟是女扮男装。
唐枕书入仕的时间并不长,但却有意了解过高高在上的皇室,他是知道这位荣华公主的。
“荣华公主怎么突然回京了?”
施画渺笑笑,抬手替唐枕书续上茶水,“女人呐,到了成婚的年纪,许多事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听说是皇帝的意思,要将公主许配给瑞安侯,公主心里闷呢,日日都要女扮男装来我们鹤春楼喝酒。”
唐枕书拿茶盏的手猛地一顿,几滴茶水散落在桌面上,又顺着桌沿“滴答”坠落。
他像是忽然愣住一般,耳畔还能听见施画渺在说话,心里的波澜却经久不息。
施画渺说:“荣华公主出身高贵,婚姻之事却也由不得自己做主。薛绿沈重节,尚能在权贵的爪牙之下抵死挣扎,而我们却连挣扎都不得。”
“唐大人,奴家今日说的这些话,若是寻常人或许还听不明白,但奴家相信,唐大人您是明白人。”
唐枕书抬眸,瞬间就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
在这些烟尘女子的眼里,自己与她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想要跻身于盛京城的奢华之中,但自己无以为继,身如浮萍,最后只能以色侍人。
唐枕书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饮下,沉默之际闭了眼,他的所求与初心皆非这样,但一路走过来,又确确实实成了如今的局面。
唐枕书说不出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开口竟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那婚事……果真定了?”
“皇帝的意思。”施画渺说,“所以大人会少一份庇护,所谓的公道更是难求。”
喧嚣声起,灯影幢幢,远处的《小楼赋》不觉传唱入耳,唐枕书忽然便收敛了情绪。
他睁开眼睛,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子,“世道不公,但我想要公道,此一心难成,只看施掌教肯不肯成全。”
施画渺轻笑了一下,像是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笑了一会儿却还是开口:“大人要试就试试吧,但曹元德府上的人我知道得并不详尽,只是他每到此处来,总要带一个姑娘回去。”
施画渺眸中露出些许哀婉神情,习惯性地抬手,将另一盏茶水捧到唐枕书唇边,“他们入了高官府邸,却没有命活着出来。”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一扇雕花木门“砰”地被打开,赵旌眠映着光影走过来,冷峻的脸上满是愠色。
房门开合只在一瞬间,被留在另一间屋里的陆承风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赵旌眠攥住唐枕书的手腕将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唐枕书被拉得踉跄了一下,只来得及错愕地看向赵旌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赵旌眠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很好。”眼前的人没穿官袍,只一身浅色的云纹纱袍,整个人显得清高至极,于身后这片喧嚣的风月场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旌眠轻笑一声,顺势抹过唐枕书的袖口,在他近乎惊诧的目光下将那只绿镯露了出来。
赵旌眠点着那块玉说:“带着本侯的镯子逛鹤春楼,唐御史很有本事。”
他没刻意压着声音,这话不禁传入了许多人的耳朵,就连不远处兀自饮酒的荣华公主都不由得分过来一个看热闹的目光。
唐枕书的眼尾瞬间变得通红。
皇城司一事后,他的身份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也尽量坦荡地接受了来自百姓的唾骂与指点,即便是在梅府的婚宴上,他也淡然地称沈千檐的那番话是“面刺”之言。
但当着众人的面被赵旌眠用话压下身段,这还是头一次。
赵旌眠挑眉看着他,将那只带着镯子的手扣在自己手心里,顺势将唐枕书往自己怀里一拉。
瑞脑熏香与脂粉娇甜扑面而来。
唐枕书闭上眼睛,说话时竟带上了气音:“侯爷,回去,我们回去说。”
赵旌眠比唐枕书高半个头,此时垂眸看着他,像是有些意外他会是这样的语气。
“行,回去说。”赵旌眠没松手,扣着唐枕书的手腕就将人拉出了这座曲调生平的烟月厅。
陆承风仍坐在远处,兀自饮下一壶新开的酒,一头雾水道:“这是什么事儿啊……”
歌舞又起,这段小插曲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世人只知道御史台唐枕书被瑞安侯从鹤春楼扯了回去,却不知道他曾在施画渺面前说了怎样的一番话。
直到先前那个奉茶的乐妓走过来收拾茶盏,凑到施画渺耳畔低声问了一句:“施掌教,这位唐大人莫不是真的为了咱们来的?”
她方才就在不远处侍奉,依稀听见了唐枕书和施画渺交谈时的几句话。
施画渺缓缓摇头,端详着门外那两个缴缠不清的背影,所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他像是要从中找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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