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曜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一楼大厅的灯还开着，亮如白昼。

王晰不想面对纪老爷子的炮火轰炸，将纪曜送到门口便离开了。

客厅电视画面切换着，正是前段时间南寻市的安行车展，江漪漪一身香槟色礼服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微闭着眼睛，唱得动情。

可刻意捏着的嗓子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纪叙没有回来，纪老爷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捧着茶，认真的看着电视。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了头，看到是纪曜，他慈祥的笑了笑，“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又道：“坐这儿来，陪爷爷聊会儿天。”

看着慈祥到有些不正常的老人，纪曜眉心一跳，他敛着眉眼，不动声色地朝老爷子靠近，却没有选择坐在老爷子旁边的沙发上。

他习惯了轮椅，纵使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熟练地掌握了怎么移动自己才显得不那么狼狈，可他仍然抗拒任何身体移动。

在人前，只要能坐在轮椅上不动，他坚决不动。

纪行云眼神一暗，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也没多说什么，扯着嘴角，依旧保持微笑，“阿曜啊，最近忙吗？”

“忙。”

深谙纪老爷子的套路，纪曜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总这么忙可不好，对身体不好。”纪行云不赞同地摇摇头，“年轻人还是要注意休息。”

“公司事多的话就多交给阿叙一点，别让他天天混在修车场，天天脏兮兮的，让姑娘嫌弃。”

“阿叙最近并没有经常混在修车场。”纪曜为自己的弟弟辩解了一句。

“那他在干什么？叫他吃饭都说没空。”纪老爷子探身向前，连忙追问。

纪曜：“……”

偏头看了眼电视，看到两个有点眼熟的身影，纪曜勾唇一笑，抵唇轻咳了一声，“他也很忙，我给了他一个任务。”

忙着学习该怎么和一个女孩子相处。

这是让人开心的事，但这些是纪叙自己的事，应该由纪叙自己来告诉爷爷。

“哎～”

纪行云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进入主题，“你们两兄弟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明明都是很优秀的人，却都不愿意去主动结交女孩子，又拒绝人家姑娘的靠近。”

他纪行云一边说着，一边觑了纪曜一眼，又继续沈声道：“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我在入土之前，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我的乖曾孙孙哦。”

“虽然说爷爷的身子暂时还算硬朗，但是人老了，什么事都说不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们兄弟两能有一段好的婚姻。”

“你们忍心让我有遗憾吗……”

纪曜：“……”

他低着头沉默，等着迎接接下来的暴风雨。

他爷爷的套路一向就是这样，先是闲聊，而后再是卖惨，可他们兄弟俩已经习惯了，对老人家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油盐不进，一个比一个会打太极。

最后，老人的耐心告罄，就会开始大发雷霆，对纪叙会直接动手，对他还好一点，发完脾气就说想睡觉了，不想看到他。

他等的，就是老爷子的最后一句话。

可这次，他爷爷的套路变了，说到最后，他也没有生气，继续和风细雨。

这让纪曜觉得有点不正常，五分钟过去后，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阿曜啊，你能帮爷爷一个忙吗？”念叨了许久，老爷子突然转开了话题。

纪曜终于抬起了头，眉头舒展开来，让自己尽量显得柔和，“什么？”

纪行云轻咳了一声，缓声道：“你沈爷爷的孙女沈梵梵回来了，我答应了他让纪叙和梵梵见见，就认识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你去帮我和阿叙说一声，阿叙最听你的话了。”

长辈口中所谓的“见一面，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其实就是相亲的潜台词。

纪曜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声音也沉了下来，“阿叙不会去的。”

“您也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想做的事……”

“那就你去！”纪行云迅速接道。

纪曜一顿，声音停住了，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腿，“我？”

他爷爷转变的速度是不是过于快了？

“对。”

纪行云点点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个，而后驻着拐杖起身走在纪曜面前，握住了纪曜的手，“我都答应沈老头了，失约会被笑话。”

“你让我这张老脸要往哪搁？你就忍心看我在你沈爷爷面前晚节不保？”

纪行云把后果说得越来越严重，可纪曜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微垂的双眸闪了闪。

沈家啊……

渐渐的，纪老爷子耐心被磨完了，他直起身，用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愤愤道：“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你就当是替我去道个歉，老头子我可拉不下脸。”

纪曜：“……”

他还是不说话。

纪行云知道纪曜这是在拿沉默的态度表示拒绝，于是拿出了谈判的态度。

“你只要去这一次，这三个月内，我不会再和你提找女朋友和结婚的事。”

纪曜沉吟了半秒，缓缓启唇：“半年。”

“四个月。”

“半年。”

“五个月。”

“半年。”

纪曜的谈判态度异常坚定，一点也不退让。

他从小就是这样，能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点上犟到天荒地老。

纪行云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妥协，“好，就半年！”

“哼，不说了，睡觉去了，看到你就烦。”说着，纪行云气呼呼地驻着拐杖往房间走去。

刚走出几步，他又突然回头，“哦，对了，梵梵那个小丫头小时候老喜欢黏在你身边了，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听到这个问题，纪曜搭在轮椅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垂着眼眸看着盖在腿上 的薄毯，淡声道：“这么多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了。”

……

深夜，书房的灯未熄，纪曜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翻看文件，可耳边却响起了他爷爷最后的那句话：

“梵梵那小丫头老喜欢黏在你身边了，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这句问话一直在耳边反反复复，立体环绕的声音让人头疼。

心里一阵烦躁，纪曜合上了文件，抬起握着笔的手，用笔帽戳了戳眉心。

五年前的那次意外发生后，在医院昏睡的日子里，他刻意把过去健健康康的自己忘掉，把那些奔跑走跳的片段屏蔽在记忆之外。

可总有些东西，并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纪曜靠在轮椅背上，轻轻闭上了眼。

眼前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跟在他后面一直跑一直跑：

“纪大哥，你等等我。”

这是那个小身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纪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些，他想大概是因为在醒后的第一秒，有人让他接了个电。

电话里有个女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抽抽噎噎地一直重复一句话：

“纪大哥，你等等我。”

“等我回来。”

他那时疼得头昏脑胀，意识迷迷糊糊，脑中却瞬间浮现了很多很多画面。

画面里的小女孩大眼睛，白皮肤，喜欢笑，名字叫做沈梵梵，总是叫他纪大哥。

……

沈梵梵因为相亲饭的事焦虑了一个晚上，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午九点，闹钟响了，声音又大又吵。

白色的丝质被子鼓着一个小山丘，小山丘挪啊挪，挪啊挪，终于从挪出了一个毛绒绒的头。

神经紧绷着，头疼得像是被人拿着一百个锄头在砸，沈梵梵拧着眉头在床上一顿乱摸，摸到手机，关了闹钟。

声音终于停了，沈梵梵松了口气，再次裹着被子，把头钻进了被子里。

很快，又睡着了。

可没过几分钟，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吵得人睡不安稳。

沈梵梵烦不胜烦，像条泥鳅似的在床上翻滚了很久。

手机响了又响，她烦躁的一把掀开了被子，终于接通了电话，张嘴就想发火。

可下一秒，手机里传出的温柔女声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火灭了，火星子刺啦刺啦响。

“梵梵，起来了吗？我和爸爸现在已经在酒店楼下了。”

“哦。”沈梵梵抓了抓凌乱的头发，从床上起身，“我马上下来。”

……

十分钟后，酒店多了一个披头散发、戴着大墨镜和大口罩的女人。

沈梵梵一抬头，就看到了陆沁和沈念倾，他们就坐在江婧昨天坐过的位置上。

两人虽然是背对着坐着，但是气质过于扎眼，沈梵梵一眼就能认出。

沈梵梵鼓了下腮帮子，放慢了脚步，慢慢悠悠地朝那边走去，还仰头困倦的打了个哈欠，“爸，妈，你们怎么这么早啊？”

陆沁闻身回头，开心地拉着许久没见的女儿坐下，握着沈梵梵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让妈妈好好看看，看看我的宝贝女儿有没有瘦。”

沈梵梵拧着眉头拉开了陆沁的手，“妈，我没瘦，爷爷呢？”

说着，沈梵梵往四周看了看，“爷爷没过来？”

“嗯，老人家走来走去容易累，待会有人接他去餐厅。”

“哦。”沈梵梵有些失望。

一直沉默观察沈梵梵的沈念倾朝她背后看了一眼，突然问道：“东西没拿下来？”

“什么东西？”沈梵梵不解地看向沈念倾。

陆沁笑着拍了拍沈梵梵的脑袋，嗔怪道：“傻呀，当然是行李啊，好不容易回来，你难道想一直住酒店？”

沈梵梵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住家里。”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在国外我都可以把自己照顾好，在国内也可以。”

陆沁脸上一僵，沉默了，沈念倾还想再说什么，陆沁朝他使了个眼神。

沈念倾皱了眉头 ，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这事儿我们以后再说，梵梵，你和妈妈都好久没见了，走，妈妈带你去逛街，带你吃好吃的东西，给你买好看的衣服。”

陆沁的声音和态度都和五年前一样，可沈梵梵知道陆沁的目的并不如五年前的那般当纯，但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应了。

回国后第一次见面，她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

果然，陆沁说的逛街并不单纯，除了买衣服之外，陆沁还带着沈梵梵去做了头发，化了妆。

和江婧的猜测一模一样。

逛了好几个小时，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沈念倾将他们带去了吃饭的地方。

推开包厢的门，沈梵梵立刻就看到了正对着门坐着的白发老人，她一把扯下了口罩和墨镜，欢快地跑了过去，扑进老人的怀里。

“爷爷，我好想你。”

“爷爷也想木木。”沈鹤摸了摸沈梵梵的脑袋，“木木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爷爷有没有趁木木不在家都偷懒不锻炼？”

“没有。”

“那就好。”

思念的情绪姗姗来迟，沈梵梵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微微哽咽。

两人一问一答地聊了很久，最后，沈梵梵终于抬起了头，闲聊似地问道：“爷爷，你们这次，打算介绍哪个优秀青年给我认识啊？”

闻言，沈鹤看着沈梵梵带笑的眼睛愣了一下，他偏头看向陆沁和沈念倾，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否定的答案。

沈鹤又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沈梵梵叹了口气，慈爱地摸了摸沈梵梵的头发，“我们小木木长大了。”

“所以，是谁？”沈梵梵依旧一脸微笑，眼睛微微弯着，像小月亮，清澈单纯。

“纪叙。”沈鹤低声道。

“纪叙？”沈梵梵拔高了声音，脸上的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转头不敢置信地问陆沁和沈念倾：“纪大哥的弟弟？”

“是。”

沈梵梵沉默片刻，而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突然笑了，眼眶红红的，声音带着指控：

“你们明明都知道，我喜欢的是纪大哥，却想让我和纪大哥的亲弟弟相亲……”

……

与此同时，半掩着门的包厢外，纪曜正要敲门的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盯着眼前的红木门，眼眸沉了沉。

“纪总，您怎么不进去？”走在后面的王晰问道。

纪曜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腿，沉默着没说话。

现在进去，并不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