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刚刚和那老先生说什么呢?”那清脆欢快的女子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端木却白望着夫子离去的背影,摇头轻叹:“夫子方才提及戟王,便被兵卒催逼离去,实在令人费解。”
女声略显低沉:“戟王…”
端木却白转过身,往冷院方向缓步而行,问道:“方才神女可是去见戟王?如何?他可能见你、闻你?”
那女声苦笑:“不能,他和别人一样,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而且…”
“而且?”
“我觉得,真正的戟王…和我心中想的那个英雄…不一样。”
“神女何出此言?”
“我心中的戟王…”那女子长叹一声,伴着端木却白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娓娓道来自己跨越千年的思慕。
女子对戟王的执念,始于她十四岁那年。
一日课间,语文老师讲隔壁班的优秀作文贴在黑板报上,供大家观摩。
文章的题目与内容早已模糊,唯独记得的,是起笔的第一段,引用了一首诗作为题记。
当她目光触及那几行诗句的一瞬,心跳竟似漏了一拍,继而如擂鼓般剧烈撞击胸间,久久不能平复。
后来,她得知这首诗出自九歌时代,作者正是威震天下的一代霸主有邰戟。
“一首诗?”端木却白闻言,脚步微顿。
“嗯,一首情诗。论气势、论深意,这首诗或许是戟王一生所作中最不起眼的一首。可也不知怎的,冥冥之中,我只觉得这首诗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甚至觉得这首诗就是为我而作的,只是这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端木却白低头沉吟,默然不语。
女子便自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精神病,只是因为一首诗,就爱上一个已经过世千年的古人?”
“精神病?”
“就是神志病,癫、狂、痫。”
“世人痴情,各有不同。”端木却白摇头,目光清亮,“有人寄情天地山水,有人醉心草木虫鱼,有人痴恋城池兴衰,有人忠守疆土安宁。神女不过是爱上了一首诗,爱上了撰诗之人,此般种种,皆是心之所向,对象虽异,其情一也,又谈何癫、狂、痫之有?”
耳边传来一阵促急的鼻息,端木却白猜那该是神女在强忍笑意。
“喂,没看出来啊,你忽然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看来是情场老手咯~”
端木却白羞涩地挠了挠头,轻声道:“我有我爱之亲族,亦有我爱之故国,至于神女所言那般男女之情,却是从未有过。”
“你一个15岁的小屁孩,要真是情史丰富,那才可怕呢。不过你从来没喜欢过什么女生,却有这么一番见地,也是挺不简单~”女子话锋一转,“其实我对戟王,与其说是男女之爱,不如说是信徒仰望着神明。他在我心目中,英勇、坚毅、圣洁。即便相隔千年,当我踏在古有邰的废墟之上,我…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他的悲欢…”
女子的思绪飘向了自己的过往。
古有邰国的遗迹,在她居住的城市郊外。若天气晴朗,倚窗远眺,可见远处山峦之下,一片苍凉废土。那里,便是古有邰城的遗址。
每日晨光熹微时,她总会望向窗外,向着远处的虚空问候:不知道千年前的此刻,你是否正端坐朝堂?不知道今天臣子们是在阿谀奉承,还是在犯颜直谏?不知道今天的你,是开心还是忧愁?
周末匆匆做完作业,她便会转乘两趟市内公交,再坐上郊线大巴,独自前往有邰宫遗迹。数百年风雨侵蚀,昔日辉煌的木构宫阙早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只余下残垣断壁,与那掩映在荒草间的黄土台基。
她对着导览图,在迷宫般的遗迹中穿行。
她想象着哪一座山丘,曾是有邰戟接受众臣朝贺的大殿;
她想象着哪一片碎瓦,曾是有邰戟挑灯夜读的书房;
她想象着有邰戟龙骧虎步扬起的尘埃,此刻是否裹挟着他的气息,掩埋于这厚土之下,正在被自己伫足。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女子那烟云般的少女情怀,被现实吹散,她的声音中透着迷惘:“只是,刚才在学堂里,我亲眼所见的戟王…让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接着,她似是寻到了借口,自我宽慰道:“或许,他将那些温柔,都藏在自己独处的时间了吧。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着他,陪着他走完这短暂的一生。”
“短暂的一生?”
“实录记载,戟王于万历628年,也就是…4年后一统九歌。可是,再过2年,他就会因病去世。也就是说,他的生命,还剩短短6年而已…”
端木却白对有邰戟的生死并不挂怀,他心头猛然一跳,想到的只是端木国的存亡。若有邰戟一统天下,母国以及族人的命运,又将如何?他急问道:“神女既知未来,可知…端木国的命运?”
“端木在历史上不是大国,史料不多,这些小国的命运都差不多,大概也就是…”
“端木绝非小国!”端木却白厉声反驳,“九国之中,唯有端木能与有邰分庭抗礼!”
良久,女子喃喃道:“你们身处这个时代,自然觉得家国天下重于泰山,可是如果把时间拉长至千年,再如何波澜壮阔的兴亡,也不过是史册上的几行文字而已…”
端木却白闻言一怔,这话虽残酷,却透着一股无法反驳的苍凉。他张了张嘴欲要驳辩,却无言以对,只得缓缓垂首,黯然道:“有邰一统九歌,那端木国的万千子民,父王母后,还有阿玥与我,又将何去何从…”
“等我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我一定好好查阅与端木国有关的所有资料再告诉你,对你有什么帮助也说不定呢!”
“一言为定!”端木却白抬头望向虚空,展颜一笑,忽又念头一转,道,“听神女口气,莫非眼下找不到回去之法?”
“嗯,暂时被困在这里了。不过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
说话间,二人不知不觉已行至冷院门前。晨间打翻的铜盆已被宫人收走,四下静谧无人,唯有端木却白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刺耳。
女子笑道:“我倒是比较担心你。你才走这几步路就喘成这样,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端木却白面色涨红,强辩道:“在下身体好得很!只是那太傅不许我习武练剑,我在此已经整整四年,未曾舒展筋骨…”
说着,他愤愤将肩上斜挎的书囊掷于地上,道:“况且这书囊之中,尽是竹简笔墨,沉重非常。别说是我,便是那帮世子,若让他们自个儿背着,怕也未必比我强到哪去!”
“人家不教你武术,你就自甘堕落啦?”
“我…”
恰在此时,几名宫人鱼贯而来,人人怀抱厚厚书卷,神色倨傲,步履匆匆直至冷院门前。
“奉戟王命,特送书卷与太子消遣。”
端木却白疑道:“平日夫子所授课业已然繁重…”
那宫人截口:“自今日起,世子专修兵法武艺,夫子不再授课,太子便在居所自行研读罢。”
言罢,宫人也不理会端木却白反应,径直闯入房中,将一摞摞书卷堆在案头,便如避瘟神一般,快步离去。
端木却白立于门前,双拳紧握,却是无可奈何,只觉胸中郁气难平。
待那些宫人走远,女子充满活力之声适时响起:“怕什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体能教练!增强体魄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文有书卷,武有…本神女撑腰,即便没有夫子,咱们自己也能文武双修,让你成为文武双全的全能型人才!”
端木却白眼中精光一闪,胸中豪气顿生,咬牙道:“不错!求人不如求己,终有一日,我要叫这帮家伙刮目相看!”
自那日起的一年间,端木却白每日闻鸣而起,子夜方歇,白日闭门苦读,夜来于院中习武强身。
那些骄横世子常常前来寻衅,女子便在他耳畔献上妙计,总教那些纨绔子弟讨不得半分便宜。
宫中上下依旧视他如无物,唯独女子清音常伴左右,细听他每一句碎语,将笑话逗他开怀,替他排解心中郁结。
渐渐地,他不仅听懂了女子那些古怪言词,甚至在不经意间,自己说话也带了几分那奇怪的腔调,为此没少惹出些啼笑皆非的尴尬。
每夜临睡前,是他最期待的时刻。女子会绘声绘色向他描述千年后的光怪陆离:能将面容毕现于纸上的“相机”,日行千里不知匹配的“汽车”,巴掌大小却能隔空传音万里的“手机”,这些闻所未闻的神物,远超此世间最博学的夫子所能想象的边界。
直至今日,他仍无法断言:这女子究竟真是千年后的来客,疑惑是自己谵妄中的幻觉。无论如何,这一载的相伴,已然成了他寂寞岁月唯一的慰藉。
白驹过隙,一载过去。
这日,端木却白在那女子习惯性大呼小叫中醒来。他熟练地将宫人置于门外的铜盆端入屋内,开始盥漱。女子的声音如这一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在耳边叽叽喳喳,实在聒噪得很。
他嘴上虽时常嫌弃她的这般吵闹,心底却自是清楚,他多么贪恋这份喧嚣,多么祈盼这日子能一直这般延绵下去。
“喂,你知道明天什么日子吧。”
他并未理会,只顾拿着巾帕细细擦拭手背。
“你的生日啊!要不,咱们今天偷偷溜出宫玩吧?”
“不可。”
“哼~一板一眼。”女子嘟囔着。
他手上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忽道:“对了,我有一物,想赠与你。”
“给我的礼物?今天是你要过生日…”
话音未落,屋外骤然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粗暴撞开,一名御史领着一队卫兵闯了进来。
当先一名卫兵按住端木却白肩头,厉声喝道:“御史大人驾到,还不跪迎!”
御史踱步至端木却白跟前,居高临下,慢悠悠地展开一纸诏书,面无表情宣读:“吾奉有邰国主之命,宣读敕令。’端木氏勾结七国,图危社稷。端木聿大逆无道,已伏枭首之邢。其子端木却白,虽无谋逆之实,然父谋反,子从坐,当刑之于市,以儆效尤,以靖国法。’”
每一个字,都如惊雷般在端木却白耳边炸响。父王…已被枭首,而我…将赴市曹?
御史卷起诏书,冷冷吐出二字:“拿下。”
卫兵应声将端木却白死死压在地上,任他如何拼命挣扎,却也动弹不了分毫。
端木却白被一路拖拽,直至阴暗潮湿的天牢。狱卒粗暴地将他甩进其中一件牢房中,铁链锁紧牢门的声响刺耳,狱卒恶狠狠地警告道:“明日午时问斩,给老子安分点,否则让你鼻青脸肿着上路!”
端木却白瘫坐在发霉的干草堆上,胸中怒火中烧,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这滔天的愤恨,该指向谁呢?
是不顾自己安危,以卵击石的父王?是残暴不仁、赶尽杀绝的有邰戟?还是这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他想不明白,只觉满腹委屈无处宣泄,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干草堆里。
“你…”女子声音轻颤。
“此刻,便是端木国的结局了么?”端木却白声音嘶哑、苍凉、绝望。
“可恶,可恶!为什么,为什么1年了,我还是找不到回到现代的方法,如果…如果能够回去,如果能够查到史料,说不定…说不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
“神女莫要自责…或许,这便是命运…”
“不要放弃,你不可以放弃!”女子声嘶力竭地怒骂,“什么狗屁命运!你做错了什么?凭什么给你这样的结局!这样的命,我才不信!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找办法救你!”
“神女,我…”
“光!”女子忽然惊呼出声。
“神女?”
“这石头,在发光…”
“神女?!”
女子的声音如同被某种力量强行切断,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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