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噤若寒蝉,众人皆俯身站在三皇子身边,一袭深紫色锦袍,上绣四爪舞龙,腰间系着一块颜色上乘的墨玉,一条深冰蓝色的镶玉抹额将他额间那一点朱色遮了去。他半倚在身后的靠背上,雪白的云锦狍靴踏在身前的脚蹬上,眉心轻皱,眼尾上挑,仰面不语。
不多时,二道门的守内侍卫终于提剑一路小跑着进来,“报!忠勇侯之子沈祁闻求见。”
虽不易察觉,但整个殿内所有人皆暗暗松了口气。
“快请。”
沈祁闻是由暗卫周青搀着进来的,看见上座的三殿下于是立刻挣开了周青扶着他的手跪了下去,“沈某办事不利,还望三殿下责罚。”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还不快将你家主子扶起来。”
一直站在三皇子身侧的王公公适时向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于是底下侍女们为沈祁闻添了把软凳放在三殿下陈惟臻身前。
“前几日东市画舫里头牌船姬投湖的事可是查出了什么?”陈惟臻打量着身前一袭清亮烟青色长袍的人,若不是查出了什么,何至于叫人弄成这样回来,不过倒也不排除是老二因涿坊县的事再次下的手。
“是二殿下那边的人。”男人声线平缓,似乎中计者并不是他一般。
此话一出,在场的其余几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涿坊县十年前遭了天灾,作为大凉重要的粮草供给之地却几乎颗粒无收。朝廷上极为重视于是开国库赈灾,抚慰百姓。
然而就在一年前正要上京述职的大令司御史常明路过此地时却发现,本应重建繁都的涿坊县仍萧瑟凄凉,盗贼猖獗,百姓徭役繁重。于是常明便将此事上报朝廷,引得圣上震怒,为给太子一个锻炼机会,便将此事交予了当朝太子陈秉章进行查办。
由于陈秉章好高骛远的性子,并不屑于此事,便只抓来了当地县令加以酷刑,问出了其贪赃朝廷赈灾银的话。
最终以太子提请户部再开一笔安抚款拨给涿州县为结局。圣上觉知此事另有蹊跷但问二皇子却又未问出什么所以然,因三皇子自小便不受皇上待见,因而圣上并不在意陈惟臻的想法,逐此事便草草结束。
可陈惟臻却知其背后的原因并非如此简单,男人单手托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望向殿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一晚父皇将他兄弟三人一同叫到亓政殿的画面。
二哥陈贺时性子向来谨慎狡诈,绝无可能看不出此事的异常,可他那夜却拍了一晚上陈秉章的马屁。陈惟臻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身前沈祁闻的脸。
“臣以为船姬投湖一案也许与二殿下有关,否则他不可能这么着急出手。”说话之人拱手向前跨出一步,正是太傅蒋泰升之子蒋卫居。
闻言,陈惟臻沉默着点了点头,“其余诸位呢?”
“臣以为此事或许还与涿坊县一事有所牵连。”沈祁闻双手搭在膝上,斟酌着才将此话说出。
“可有证据?”
见状,沈祁闻便撑着身子,尽量不压到腹部的伤口站了起来,拱手俯下身去。“臣现在虽无十足的把握,但已查到一点线索,请殿下再宽限些时日,臣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陈惟臻盍了盍眼,摆摆手叫他们都退下。
将出三皇子的正殿门时沈祁闻被王公公尖细的嗓子叫停了脚步,“王公公,可还有事。”
“咱家是来嘱咐沈小公子点事的,殿下还是很担心公子的,您去这几日他老在老身身边念叨不放心呢。”说及此处他又左右瞧了瞧周遭,见其余人已散了便又凑近沈祁闻道:“另外,殿下说皇后那边的事要抓点紧了,再给公子五日时间,我家殿下必须要在万珍楼见到林姑娘。”
沈祁闻轻哼着笑了笑:“还请殿下放心吧,若是林姑娘想通了我自会带她来见殿下,王公公也请回吧。”
见他拂袖离去的背影,王得全无奈的摇了摇头。
“昨日林姑娘叫惊春去了万珍楼一趟,至于做什么……奴婢不知。”
“万珍楼?难不成是厨房做的不合她胃口?总不能是……”
宋氏微抬起头来看了眼跪在她身前的豆花,“总之你在她身边多加注意,万不可叫她与什么男子接触过密。”
“是。”
一墙之隔宋氏寝房的东耳房里,林岁欢今日穿了条半旧鹅黄夹袄,底下配着春绿的蜀锦绸缎裙。她一只仙白的小手被林知意握在手里,只得用另一只撑在墙上,好使自己的耳朵能更贴近墙面。
半晌后她直起身子来,身前面对着她同样也将头靠在墙上的林知意见状也直起了身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岁欢的眼睛落在她们相互牵着的手上又缓缓往上直到看着她的眼睛。
“你是我的姐姐啊。”林知意不知为何面上有些急色。
“可我们就算是说话也没能说过几句啊。”
“我虽然不知母亲为何要叫人看着你,可我也觉得这事你要知情才是。”
见林岁欢半晌没说话,林知意又转而笑道:“好了我们快出去吧。”
经此一事林岁欢彻底下定决心要与那个沈小侯爷见上一面。
自记事起她的身边便只有父亲唐昌来和哥哥唐玉安二人,虽说家底殷实也并未吃什么苦,可见着别人都有娘偏她和哥哥没有她也曾羡慕的躲在屋子里哭。
原以为回了林家便能见到生母,就算是知道了宋氏并非她的生母,可她在心底也敬她是自己的母亲,从未逾矩。但为何她要在自己身边安排人看着自己呢。
她透着绯色的指尖摩挲过墨绿色的玉牌,顺着晌午的阳光可看见那指尖下的是一个不大明显的闻字。
深蓝色缎面的胡袍,蛇皮的腰带子上挂着一杆上好紫檀烟枪,身量不高惬意的斜靠在柜台旁边磕着瓜子边拨弄着这算盘,“客官住店还是吃饭啊。”
黄老板见面前缓缓走入一双珠白翘云靴,立刻不等对面多言半句便又将腰低了低:“沈公子,那林小姐我已按公子吩咐接入了二楼雅厢内,公子也请跟我来。”
黄老板站在沈祁闻身前将眼前淡紫色的珠帘挑起来,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见眼前这位贵客一手覆立胸前,不疾不徐般进了厢房。
林岁欢今日只带了惊春一人来,既然让她知道了豆花这几日来一直在替夫人看着她,她便不能再如同从前那般对她放心了。
她只穿了身水蓝的棉夹袄,并未多做修饰满头乌发也只簪了一只白玉兰的簪子。
厢房里吹拉弹唱的伙计们仍旧站在眼前那方小台子上,奏的是燕京特有的小调,惊春就随意的坐在她身后吃着桌上摆的水果。
沈祁闻进去前倒是没料到竟是这幅场景,轻快地笛子声如汩汩细涓淌进他的耳朵里,脚下的步子也不由放缓了许多,黄老板见沈公子已进了包厢便弓腰退了出去,顺带将房门也闭了起来。
一曲奏罢,比林岁欢先一步的是沈祁闻的掌声,林岁欢也适时起身朝他行礼,“林小姐有恩于沈某,不必如此多礼。”说着也将腰弯了下去。
他又抬头看了看仍旧站在台子上的卖艺人,拂了拂衣袖又开口:“各位先生都先下去吧。”
“林小姐肯来找我,是我的荣幸。”沈祁闻抬手示意她坐下后,自己则坐在了桌对面的位置,见惊春站在林岁欢身后于是也示意她继续坐在原位便是。
“沈公子何必在这里与我如此客套,我来只是想知道那日你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见状,沈祁闻也不再多言只抿了口杯中的茶水后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她道:“林姑娘果然爽快,不过我可有话说在前头啊,若是你听了可莫要太过伤心,若想让我帮忙,开口便是。”
见林岁欢听后并未有何动静,空气中也有些凝滞,无奈他只能继续说道:“咳咳……想必你已见过了皇后,且她定是对你态度不错。”
林岁欢闻言又回忆起自己那日入宫时的景象来,这么细琢磨一番下来好像确实如此,“你如何知道?”
岂知这小子看了她一眼后并未直接同她解释,反而拿了桌上竹筒里的一根筷子来沾了茶水在桌子上涂写起来。
“你可知东璃国?”
“自然是知道的,可这与我的事有何关系?”
“如今咱们大凉与东璃国的关系十分紧张,大约是无人不知的事了,为了这事打了多少仗早已数不清了。”
沈祁闻说到此处深深的看了女孩一眼,见她仍神情紧张的盯着他画在桌上的两国战况,又接着说道:“皇上早有了要送个公主去和亲的念头,只不过是宫中的两位公主一位他舍不得,而另一位还未及笄。”
听到此处,林岁欢的心头颤了颤一种不太好的念头升了起来。
“你的堂兄,当今的太子殿下陈秉章几年前因一些事影响,如今有些不得圣心,于是你的姑妈为了帮其复势决定抓住这次机会,帮陛下解了这燃眉之急。”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当比如今林家的二小姐林知意要大上两岁且刚过及笄礼不久吧。”一语结束他偏过头来直直的盯着眼前之人,见小姑娘明显是被吓到了面露出几分惊色来,却又为装镇定仍倔强的直直与他视线撞上,倒是她耳后那朵好似打着颤儿的白玉兰出卖了她。
惊春听了这番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手肘不小心碰倒的茶杯在桌子上打着转儿,水将东璃的样子没了过去。
“沈公子凭什么以为我会因这三言两语而信你。”
沈祁闻再看她的脸已然是挂上了另一副透着试探的笑,这林岁欢还真是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啊,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佩服。“你大可以不信,不过我相信宋夫人大概已派了人跟在你身边,毕竟她要确保你在京城的一举一动是否安全,否则用来和亲的不就是她的女儿了吗?”
果然这话还是奏效了,林岁欢将眼低了下去,长长的睫羽挡住了她眼里汹涌的酸涩,她不敢想难道那个一直以来对她亲切温柔的父亲也仅仅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才接她回来的吗?
“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呢?”说这话时林岁欢的喉咙轻颤着,即使在怎样克制也依旧压不住心底的恐惧和难过,她想她的眼睛大约是被蒙住了,才让她看不清前方的路,恍如溺水者一般,四周皆是空寂,她落入其中无能为力。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很多。”他看了眼同样被吓得不轻的惊春,示意她退下。
惊春低头担心的将手搭在林岁欢瘦弱的肩上,见眼前人将手缓缓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才如得到赦令般稍稍安心走了出去。
“很简单我不想让他们得逞,若是你我二人合作,你就不用被迫去和亲而我的目的自然也就达到了。”
“可即便不是我,也可能是其他任何一个女孩,你又如何有把握叫他们永远放弃这个念头?”
这下沈祁闻低下头不再看着她的眼睛:“你以为皇后要的仅是一个可以拿去和亲的女孩儿?你以为皇上对太子不满仅是因为他办事不利?”
林岁欢了然,是啊皇上不满的怎会是太子,他不满的是太子背后的林家啊。
父亲文昌公当年陪在皇上身后出谋划策,收复江山。
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如何能看着一介外戚手握大权?太子性直,办事草率,而皇后又性子强势手段狠辣,若是将这江山草草交予太子,恐怕这大凉异主改为姓林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皇后要减消皇上的猜忌,则必须要让其看到林家的诚意。因而最终和亲的是谁才是关键,必须是林家的女儿,林长苏的女儿。
也许眼前这人是借此做局,而她也不过是其中一环罢了。可她林岁欢时隔多年终于回到这里就是要被卷入这些无聊的争斗中去吗?想到他说的大概率是真的,那她便没有退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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