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塔

铁老太爷只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一觉醒来,小老三给家里人赢来了七千二百两银子!

这下可是解了燃眉之急了!就在他的喜气刚要提上眉梢时,外头又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小厮,哭喊着三爷把祖宗刀输出去啦!

刺溜一声,喜气转悲气,从眉毛一下滑到嗓子眼,噎得他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哭了,打了,闹了,而等确定一切无法挽回,老太爷当即抹了一把脸,毫不犹豫地命人收拾了几大车财礼,连夜就让小三小四押送着,赶去了藐天山。

隗深,藐天山北狼王麾下的第一神匠隗大师,也是造出这柄寒刀的人。

提起这位北狼王,当世天落中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修者,更是打从开窍后就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那位是出了名的:脾气比嘴臭,嘴巴像石头,一整个属咸菜缸的——又酸又硬。所谓“人种”歧视,也就是只歧视人种。据说在他辖区内,别说是人,就连兔子警戒,都不许用两条腿站着的。

可偏偏就是他的手下能人异士最多。尤其是这位隗大师,少年成名,神通精异,堪称为当世罕见的巧匠奇才,名头之响亮,比起如意真君只怕也不遑多让。

铁三公子呲牙咧嘴地坐在车厢里,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万国图似的脸。他自小受宠,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毒打,心里头又气又委屈,更不用说挨完打,竟然不能躺在家内软床上,等着几位温香软玉伺候着上药,还得跑到这荒林野地里赶路遭罪,要不是因为实在理亏,他早骂出来了。

掀帘看看窗外。西北的山林高耸繁茂,荆棘遍布,抬头放眼望去,甚至看不到一丝蓝天。马车行走在没膝的腐叶沼泥里,又丑又颠,直让人连肠子都想吐出来。

而四弟的脸色却比沼泽还要臭。三公子也能理解——毕竟来之前老太爷曾暗示过,若是这回找刀不成,便要改寻刀谱,而从前和如意老贼交好的人,或死,或伤,或是熬成大能,得罪不起,数来数去也只有望柳山的喜夫人勉强好拿捏些。

听说那位夫人早年间名声风流得厉害,平生最是豪奢,热衷于美食美景美人。虽是自从成亲后节制不少,可大约狗改不了吃屎。看老太爷的意思,是小四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铁三公子不由摇了摇头,不知是怜悯还是庆幸。

自从鬼市起来后,这些精怪便像是有人撑腰了似的,一个个抖搂起腰杆。连一生一次的破皮塑骨也不费心思想着怎么更像“人”些,全按自己的审美,乱搞瞎搞,整的一个个狗头猪脑大屁股的,看得人口味全无。

世道真是要变了……他叹息着,只能苦中作乐算一算这位狼王的岁数,正好还是修者纵横四方的时候,当时的精怪塑骨可是个比个的有韵味。

思及如此,他不由神驰心往,随着马车的摇晃缓缓翻过群山,然而就在铁家的旗子刚要飘进山门的前一秒,迎面突然当头飞来一箭,直擦着铁三公子的发冠,嗖的一声横贯车队,将旗子射了下来!

来的人穿着一身红衣骑装短打,头戴紫金冠,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俏丽英俊,他一手拿着弓,一手背到身后摸着箭尾,昂头冷冷俯视着他们。

铁三公子摸着额角滑下来的血痕,惊魂未定。四公子却是一眼瞥见他腰后背着的秀白小锤,眼前当即一亮,赶忙勒马爬下,扬声喊道:“阁下可是隗大师?晚辈是东平铁家四子,特来拜候前辈的!”

他说着抬手一拱到底,连弯腰都弯得洒脱漂亮。然而来人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喊了一声:“老深。”边说边仰手,将腰后的锤子抛了出去。

从丛林深处传来哎呦的一声,过一会儿有个老迈的男音惊喜喊道:“谢谢大哥,我这把老家伙可是我的心肝宝,要是丢了,我非得一头吊死在你家门口谢罪不可!”

男人闻言嫌弃地瞄了他一眼:“我要你吊死干嘛?你老老实实的把东西做好,别误了我的时辰,我就……”

“唉唉唉!嘘!”

男人当即一顿,警惕地问:“什么意思?你带了谁来?”

他的声音是不符合外表的成熟,语调更是沉稳淡定,可直到说这句话时,却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丛林里的人没有回答,半晌,像是忍不住了,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那声音极轻又极快,甚至让人忍不住疑心只是错觉,然而对面人却是晴天霹雳一般。他暗骂了一声,再也顾不上其他,一甩手,径直将铁家一行连人带礼扔了出去。

“小宝,你听我解释……”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铁三公子只听见这么一句。他拼力勉强回头扫了一眼,就见两旁树木像是涌潮一样飞速退开,正露出丛林后的人影。

靠后的那个拿着锤子,叉着腿蹲在地上,仰头像是在说些什么,面容隐约看不清晰。而前面的一个却是穿着一身盔甲,连脸上都覆着黑纱,只有一把雪白的长发飘扬在外,而在发尾处就像是拦腰截断一样,猛然一黑。

……

铁三公子揉了揉眉心,连夜昏昏沉沉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

“北狼王自负能为,举止嚣张些也就罢了,可这个隗深……哼!这几年就为了宝刀,我,老太爷大哥四弟前前后后不知送了多少拜帖过去,可他非得不收,还故意用来……摆明是为了羞辱我铁家,实在可恶!听人说他如今上了岁数,怕死得厉害,每天只蜷缩在屋里琢磨什么‘龟息’的法子,外人一概不见,难不成这为公子有什么办法,能请得动他出山?”

喜夫人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为公子自然是不行,可他的兄弟却可以。”

“狼这种东西和别的畜牲不同,生性顾家,而作为头狼的北狼王更是难得的长情。他无妻无子,所有的宠爱全在一手养大的外甥身上。那位小狼王想必你也听说过,一生走南闯北,酷爱交游,且为人极其豪爽仗义,只要是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无一不肯应允的。”

铁三公子突然灵光一闪,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记得头会见面的那次你说他姓‘卓’,难不成……”

喜夫人点了点头:“不错。从前在外的时候,小狼王最常用的化名是‘卓缨’,而这位为公子本名正是姓卓,是当时和他一起拜把的契兄弟!”

铁三公子霍地一声站起身,脸色乍青乍紫:“弟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且不说咱们的关系,单就说你明知道我为了找刀耗费了多少心思,你既然有这种门路就该早早去告诉我,何必要藏着掖着,甚至还把刀拿出来,当什么玲珑塔的奖品?!”

喜夫人脸色更沉:“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三公子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把刀当做奖品,这还不全拜你三公子所赐!”

“好,你既然问我了,那问索性也问问你。三公子,烦请你来告诉我,你既是猜到了那老叫花子的神通是能变牌和骰子,为什么不马上揭穿他,而是要继续跟他赌?既然手上有能克制他神通的法器,为什么一开始不放出来,非要装什么扮猪吃老虎?你既装不了又用了法器,就该乘胜追击,为什么分明看出他想退缩,不马上叫人拦住出口,非要洋洋得意,使唤人又拿吃又拿喝,害得我的人光顾着张罗,险些就被他偷跑了出去!”

她猛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语气咄咄逼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办这场宴会?就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笑话!除了要和那些老主顾攀攀交情,不就是因为那个卓公子最好热闹。”

“我挖空心思好不容易才和他搭上关系,里里外外欠了不知多少人情才换的让人家帮我开口要刀。原本是打算借着他来送刀的机会一气呵成,连着招待加结交,到时候只要借着这层关系搭上小狼王的梯子,何愁不能和北狼王攀上关系?如今可倒好了,我巴巴请的贵客成了人家的仆奴,结缘成了结怨,好好一出活棋硬生生成了死局!”

薛鸦眼看着铁三公子面涨得通红,又扫了一眼郑名一反常态地低头不语,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谁也料想不到那老叫花子突然杀出来,况且他自恃神通……”

“神通又如何?”喜夫人不等他说完,冷声打断道,“只许三公子有法器,难道我还没有几个出千的东西不成?荣哥儿为什么见势不对非要大老远跑来寻我,就是为了拿开库的钥匙。你看她不吱一声,其实身上早藏好了准备,到时候只要她先上阵,先杀杀那老叫花子的威风,再假意让步刚柔并济,不怕他不松口用契约换银钱!”

她两眼死死盯着铁三公子,看得他忍不住低下头,才哼道,“这么着一来能让那些围观的看清楚,咱们不是仗势欺人的货色,二来有了这么大一个恩情,那卓公子肯定感激备至,到时候要什么不连声答应?本是送上门来的好路,偏三公子非要见色起意横插一杠出来,这么一通大刀阔斧,吓得那老叫花子以为是要赶尽杀绝,可不得赶快跑路了!”

铁三公子暗道不妙——若是旁的事也罢了,可涉及到宝刀,若是她真的所言非虚,又是自己坏了事,那只怕说出去,不要别人,老太爷都能活吃了自己!

思及如此,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排场,忙起身赔笑着连连拱手:“弟妹到底是山主,这见识思虑就是比一般人周到!好弟妹,别生气啊,刚才是我一时着急,语气有些快了些,还请弟妹大人有大量。此事再怎么说也是咱们自家的事,不好往外张扬的,既然那老叫花子已经抓住了,不如先把那刀从塔上撤下来,之后咱们再慢慢想法子解救那位卓公子,你看行不行?”

喜夫人闻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我哪里不知道那刀的重要,还不是因为那个癞老五!自从被抓住之后,他就一口咬定自己因为三公子一眼看穿,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准备金盆洗手连夜回家去,任凭拿出什么奇珍异宝都没用。偏巧这时候荣哥儿清点库房正捧着刀经过,他像是突然迷了心似的,直说想要契约可以,只能用刀来换。”

铁三公子大急,猛一拍桌子:“反了他了!区区一个老叫花子也配碰这么好的刀?弟妹,你可千万别听他的!”

喜夫人啐道:“我何尝不知道不能给,只是怕打着老鼠伤了玉瓶。后来是实在没办法了,干脆也去找了那个下契的老刘,许了他些东西封口,让他在塔上也刻上了契约,将把东西放在了第十八层最高的木架子上,只有进到那里的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把宝刀。”

铁三公子眼珠一转,试探性地问:“既是弟妹的塔,那想必这后门的位置……”

喜夫人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铁三公子顿时精神大振,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斗胆做这个先锋了。也是赶巧,这回一起跟来的人里有个是刚从庄子提拔上来的,养的一手好闻香猪,用来找物件最是拿手!”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喜夫人从袖中掏出一只拇指长的箭头推在桌上,“三公子,这个就是钥匙,你自己来看。”

铁三公子皱着眉刚一捡起,就听她又叹了口气:“昨晚茹哥儿就去到处打听过了。这个癞老五看着疯疯癫癫,其实靠着这一手不知骗过多少人,攒下不知多少好玩意儿,再加上他如今又收编了卓公子。那个卓公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手头又阔绰,身体又壮实,还有个不知道什么的神通,这两人加起来那就是如虎添翼。

“自然我也知道三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在这钥匙上做个手脚,可你要想清楚,凡事雁过留痕。若是顺利那便罢了,可万一他真有法子看出什么来,抢先一步,那才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铁三公子也不由有些犹豫:“那依弟妹的意思是……”

喜夫人意味深长地一笑:“依我?三公子这是困糊涂了。其实未必需要动什么手脚,现下这局面不是对咱们更有利才对吗?”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铁三公子终于恍然大悟,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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