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让天地一先

而就在窗外吵闹不休的同时,高崖上的扫珠殿内,昆祢将最后一只铆钉嵌入了笼内。

凡人的语境里,总爱把自己的作品说成是“孩子”——从无到有,自创自造,耗时耗心耗力,如此一说,的确有几分单身母亲养孩子的艰辛。

可天落却没有这种自信。

一切造化皆是神通,像是捡到了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一样,他们琢不透,看不清,只能苦笑着把自己勉强称为大自然的搬运工。

而对于昆祢而言,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是什么感觉呢?

不像孩子那么亲密,却也不是生疏。

那天在山崖上,看着崖底树下的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来,又突然抽刀斗了个你死我亡后,他和韦灵菳大惊之下,面面相觑。

二哥的刀插在他“兄弟”的胸上,自己的背后又有一条几乎拦腰把人撕开的爪痕,唯一相同的,就是两人的手,一左一右都紧紧攥着那个染血的包袱,真正是到死也没有分开。

韦灵菳听着他的描述,神情复杂——他只习惯在小时候的过家家里,担任这种捕螳螂的黄雀,而在实际生活中遇到时,两人都感觉有种……诡异的荒诞。亲亲密密的两个人,如今也亲亲密密地死在了一起,血混成一条长河蜿蜒着灌溉起了路旁的草堆。

昆祢不由别过头去,像是有些不自在,可当他弯腰从包袱的最底层,抽出那本脏兮兮的,写着《解阵百法》的小书时,却像是飘零已久的人,猛一抬头看到了家乡的明月。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也自己到底能不能学会,可只是看见的第一眼,他就心如擂鼓,突然有种感觉——下次再见面时,韦大哥可不能再说他是“个性中庸”,没有自己的喜好了。

……啊,对了。那是种即将踏上一条灿烂光辉的坦途的前一秒,放眼望去,天地浩荡的兴奋和自豪。对于阵术,对于自己的作品,他一向都是如此自豪着的。

可如今,那从刚一踏进山就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嬉笑声,亲昵的撒娇声,甚至连惊恐的哀求都停了下来,唯有呻吟,无休无止的濒死的呻吟。

我也是会觉得有些寂寞的……他长叹了一口气,将那只绣球一样的笼子揣进怀里。

描金错银的屋顶发出一阵轻微的碎响,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从楼上跑过。往日热闹嘈杂的大殿内此时鸦雀无声,沿着走廊一路往前,墙根的唾盒尚未清理,啃了一半的梨子就这么随手抛在鱼缸里,泡出丝丝白絮。

到处都不见人影,连往日总是工蜂一样到处忙碌着的下人们也全都不在,只剩下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紧闭着,门外一左一右门神一样坐着两个黑衣大汉,正抱臂低着头打盹。而在门内,悬吊在梁上的幼猫突然动了动耳朵,抬起头向着窗外轻轻喵呜了一声。

“嘘……”

窗棂外有一道黑影闪过,又过了好一会儿,一旁的书架的挡板晃动了一下,缓缓露出个人头来。

“飞头蛮”张道德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缩了回去,幼猫两眼紧盯着那个空洞,耳洞颤动了一下,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只好小的猫猫。就跟小祢哥说的一样被关在屋顶的笼子里,要用竹竿挑下来。”

“我有竹竿!以前不想上学的时候,我和小花就挑开这个洞偷偷跑来睡觉,竹竿藏在墙角,有一块松掉的地砖底下。”

“那你来拿竹竿,我来把人弄下来!”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从门洞里爬了出来。勾雨还不等站稳,就忙仰起头又快又仔细地把它打量了一遍。

断了的指甲,露骨的后腿,耳朵豁开一道长口,更不用说那一身连毛皮都掩不住的伤痕血渍,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可不等张道德催促,她又一抬胳膊自己抹了,杀气腾腾地去挖地砖了。

张道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编的蝈蝈笼,双手举到幼猫面前展示:“小花,你别怕,是小祢哥让我们来的。他说你待的笼子是什么什么‘告囚’,总之就是现在还不能放你出来,不然立马会被发现的。待会儿我把你拿下来,再把这个挂上去,其他人就会觉得你还在笼子里。“

幼猫抬起眼皮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勾雨悄悄地走到门旁附耳听了听,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两个个拇指盖大小的药丸,顺着门缝塞了出去。

泥丸在落地的瞬间像是发霉一样,蠕动着窜出无数条细腿。它顺着椅背飞快地爬了上去,越过肩膀,直到到了耳朵眼才悄无声息地爬了进去。

原本此起彼伏的鼾声瞬间一静。

张道德精神大振,忙道:“小雨快点,蟑虫只能活十分钟,咱们得趁他们醒过来前出去!”

勾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地飞快刨起砖来。

如果说阵心是一个人的大脑,那么五体就好比是□□四肢,没有阵心就无法完全控制大阵,然而只要有“人质”在手,一点小小的便利还是可以做到的。

“凡未被邀请者,绝不可踏入此门”——比起两个一看就知道会偷懒的守门人,这句叮嘱才是燕同周能放心跑出去的最大砝码。

……只不过他没想到,天宫一样富丽堂皇的扫珠殿也会有不好学的老鼠到处钻洞罢了。

他快步行走在长廊内,眉头紧皱,心内始终惴惴不安。

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书上的知识不会有错,师父的教诲自然也不会。一切阵法讲究相生,绝不可以有任何相克。鸟,花,鱼……猫?不,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他的脑中瞬思万转,一幕幕过去仿佛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奔腾。

冷静些,慢慢想,第一次见到五体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他开始有些懊恼,若是自己能开窍得更晚些该有多好。

“智慧无用”,“头脑负累”,“天然无垢”……虽然所有人都断言多思只是开窍路上的绊脚石,可偶尔——常常——当他对着阵法书疯狂挠头,或是听着师父口中如意真君的神奇作为时,还是会冒出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想法——

要是我的头脑能再聪明些就好了。

他忍不住敲了敲额头,而后像是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从前在师父给的“那本书”里看到的一个观点。

只要你想,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当作五体阵心,不管是动物,植物,石头,空气,甚至是人。而越是思想纯粹,接近天然的,就越是容易和神明构成连接,也就能借取到更多的髓气能量……这是所有阵法典籍都记载在册,人尽皆知的天理。动物好过人,没脑子的好过有脑子的,越是蠢货就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才。

可在那本书上,却是用一种讥诮又略带兴奋的口吻写着,原来神明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他们也会疏忽,也会因为习惯而产生纰漏。就好像谁都知道天落绝对无法用来造阵,而不管是五体还是阵心,在落成的一瞬间就像是“停住”了一样,哪怕以后阵毁髓散,都绝不可能再产生任何变化。

……可如果是在阵成的一瞬间开窍的呢?

传说中这世上最好的大阵无异于一次重新的开窍,是可以超脱时间和空间,与神明的又一次沟通交流。每一座大阵的落成都像是一场巨大的,充满生机的分娩。数不清的髓气挤压逼来如同山呼海啸,而身处在它当中心,即便是一块石头,一根杂草,只要抓准时机,或许也能脱胎换骨。

燕同周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两张脸。

不是亲生,也不是柳公子又又又捡到的,而是破天荒的,由喜夫人亲自从外面带来的两个小孩。

那时的精怪还没褪去“类人”的塑骨审美,放眼望去满山内到处都是两腿两手的“秃毛猴”,长相千篇一律,美得像是十文钱一张的廉价美人画,连两个小孩也是一样:杏眼,琼鼻,樱桃嘴,只是比起其他人,一个头顶多了支芦苇嫩叶,另一个则是额头嵌了刻七彩宝石。

谁会怀疑一个能跑能跳的天落会是五体呢?而如果人身都只是伪装,那么现在的“猫身”……燕真人霍然起身,转身一把推开凉亭的门,急忙向外走去。

鸟,花,鱼,芦苇,再加上郑名昨夜在外面抓到的泥人,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五体循环是护卫,而能让它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护的……

当时薛鸦他们在书房时,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也在里面!

是阵心!

就在这个念头猛然闪现在脑海中的下一秒,他正和两个蹑手蹑脚的人影对上了眼。

张道德一手抱着铁笼,一手抄着竹竿,正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傻傻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迷茫,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可当那人的目光从他的脸缓缓转向他身后的勾雨时,他猛然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大吼了一声:“跑!!!!”

边说着,他边抄起竹竿奋力一扫,将两侧花盆全打了出去!

燕同周在侧身躲开的瞬间,心下就已觉不妙。果然勾雨踉跄了一下,又马上跑了上来一把抓住张道德的手,同时向着旁边墙壁上的一副百鸟朝凤图猛的一敲。

张道德还未回过神,只觉突然一空,脚下地砖豁然成了个大洞。燕同周急上前一步挥手一拽!却只堪堪碰到他的衣角,耳听得一阵“啊——”的惊叫,探头一看那洞一个连着一个直贯穿到三层下,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两个小孩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往东边去了。也几乎就在两人刚爬起来的瞬间,石砖便猛然闭合,当真是一丝缝隙也无。

燕同周不由惊叹一声,用手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抚着墙上的图案。

“原来如此……竟然是凡人的机关,难怪神尺没有反应。”他喃喃着。

两个此时才醒来的黑衣大汉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顶着血呼拉的半边耳朵,心虚地低下头。燕同周暗自摇头,对铁家的规矩虽心有不满,却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只问:“少了什么?”

一个忙道:“只少了那一个笼子。按您的吩咐,其他的全都蜡封了,用三层包封锁在柜子里的夹层。只有这只用了多少药还强撑着不睡,公子今早来看时它还冲着他哈气,公子就说这畜生太不服管教,且把它吊起来杀杀性子。”

另一人见他脸色不对,忙赔笑:“那两个小娃动作太快,神通也古里古怪的,咱们一时不察着了道,幸好真人早有准备,在四角都安排了明心阵,我等这才觉察出不对,赶紧追过来了。”

燕真人不等他说话,径直打断:“此事日后再说。”

他如此这般简单解说了一下,又道,“那猫是真还是只是障眼法,此时还不清楚,须得让三公子去查一查,只怕关窍还在两个女孩身上。你,跟着我下去找人,你去找你家公子,将我的话带给他。”

他一面说着,一面翻手抽出神尺。

几日连番奔波使用,原本纯黑的长尺竟然出现了点点铁锈,连华光都暗淡了不少。燕同周轻轻抚摸着尺子身,心疼不己。

他在诸位同门中年龄最小,因此师父怜惜,只让他做些洒扫供奉的轻活。从他刚摇摇晃晃学会走路起,每天的工作就是扛着盛满精铁宝石盘子,“喂”给神尺享用。多年同吃同住同睡,他比任何人都更亲近它,自然也清楚过多沾染人的髓气对尺身会是多大的腐蚀伤害,可惜……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他心一横,一手用力握住鲁班尺猛的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撒遍尺身。含带血肉的髓气刺激地神尺终于一颤,他又是回手一翻,两侧门窗瞬间齐齐爆开,脚下地砖轰的一声块块竖起,黑衣壮汉,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跟着燕同周直接向下掉落了两层!

没有人声,没有骚乱,殿内依旧是死一般的静寂。鲜血泼洒蠕动在地面,渐渐形成了一道道扭曲的百生面。离的最近一个长着双角的牛头尖声嚎叫着:“左,左。”

燕同周当即托尺在臂,向着左面岔路一头冲了进去。

窗外的笑闹声仿佛隔着四层纱布,变得朦胧而低沉,谁也没有发现整座大殿。正悄无声息地翻转腾挪,六层的高楼不断挤压合并,渐渐形成了一座望不到边际的巨大迷宫。

“左,右。”

“左,前。”

百面的脸谱从头顶,墙壁,地面,从人的眼珠,指甲,各个地方窜出来,嘶声吼叫。

“往前,往前!”

尖锐的声音直接在耳膜上炸开,黑衣壮汉想也不想一头往前冲去,却被燕同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

“不要乱动,那是骗子。”他抬手给了壮汉一巴掌。壮汉捂着脸下意识膝盖发软,等到回过神抬头再一看,面前哪有什么道路,而是一柄直挺挺,冷冰冰的斧头!

燕同周微微叹气:“虽是比预想的还要更乱些,不过这样也好。如今大阵的判断被扰乱,敌我不分,接下来必然是群魔乱舞,他们两个孩子没有优势。”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二人匆忙抬头,就见第五层的地面飞快地降落下来,张道德和勾雨两个倒悬在空中,死死扒着墙上的壁挂,可就在眼看将要落地的同时,墙壁却是轰然一声,竟直接从中间断裂开来!

“小雨!”

张道德大喊一声,似乎想伸出手,却是根本来不及动作,就被裹挟着各向两边滑去,墙壁如同积木一样猛然落下,正好组成了迷宫的边缘。

燕同周紧盯着他们的方向,当机立断:“别管那男孩,先把那女孩带回来。”

黑衣壮汉忙应了一声是紧随在他身后,二人一同直向迷宫内奔去。二人都没有察觉,几乎就在他们远去的同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铁家的几个也登顶了!”

迷宫的最深处,拼合过后的长廊上下颠倒着,原本气派恢宏的正厅大门,此时却是斜插在地面,像是一方还未下葬的墓碑。顶上灯笼被墙壁挤压成细长的一条,蜡烛一样悬在半空。守门的石狮子不知什么时候摔成四截,碎片正掉在经纬错落的石砖缝隙上,像是散在棋盘上的棋子。

一片漆黑的静寂中,突然只听得一声铃铛的碎响,随即灯笼亮起了,幽蓝的火光摇摇打在雪白的碎石狮上,投下了块块漆黑的影。

黑棋归位。

半空中又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浮现。

……让天地一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让天地一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