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棵极高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树干浓黑。大丛大丛的蓬草足有半人那么高,层层掩埋着树根,而在一旁的三岔路口却正插着一根木棍,上头插着半只早已风干的烤兔!
这可是在香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蠢人会如此大胆?!
众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骆丹阳表情诡异地从旁边捡起一只木碗,里面赫然塞着一块巴掌大的布料。
那是块绣着白鹤纹的杏色夹缬罗,用金线密绣着绿底窠大鹿纹,还嵌着红宝石的宝相花,漂亮得近乎繁琐,可更漂亮的却是上面的字迹。
颜筋柳骨,铁画银钩。
写字的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的笔迹好看,于是毫不客气地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墨宝”,一支炭笔从左到右画得满满当当。
康庭先是赞了一声“好字”,随即眯起眼仔细辨认起来。
“天……水……什么土?这都写的是什么?!”他目瞪口呆。
显然,在脱去了最开始那一层唬人的外在金玉,一串串密密麻麻的鬼画符终于狞笑着,尽显出其败絮的本质来。然而不同于其他人的茫然不解,韦大力却是在暗骂了一声后,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天南,岭,过水,软土,地四……安。
嘴唇一开一合,短短一个音,却让他的心轰的一声骤然一松。韦大力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是我朋友留下的信息。”
“三个勾代表是他,带角的圈是我。左上角是时间,右边这个是看见了什么,连在一起意思就是:这是他进山的第四天,在这附近打到了一只极其肥美的兔子,肉厚,毛长,宜烧烤。安全。”
安全。
不过是最平常的两个字眼,却仿佛给在座所有人下了一剂强心方!
康庭下意识拍手叫了一声好:“韦修友的这位友人不过是个凡人,都能在这山林里生存,我们还怕什么!”
骆丹阳的眼神紧盯着那张兔皮。
细长的刀口从脖子横贯到耳后,落刀力度均匀,却是不轻不重,正好精准地斩断脊椎,却没伤到大动脉分毫,甚至连一旁的兔毛都只沾上一点血迹。
好利索的手法!
他的指尖不由一颤,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的那位朋友学的什么武?有什么擅长的兵器吗?”
韦大力看了他一眼,像是毫不惊讶于他的惊艳,微微昂头道:“那小子啊……他从小就不能吃苦,来过多少师傅教头,没一个不说他滑头的。可偏偏他在这方面悟性高得诡异,又天生神力,不管什么兵器武学只要看过一眼都能明白个七八分,与其说是‘擅长’什么,不如说他更喜欢用枪一些。”
他的语气带着似有似无的骄傲,可骆丹阳却忍不住皱起眉。
枪是什么枪?长短单双,钩镰枪还是九曲枪?一字之差却是缪之千里,单单用一个“枪”字描述已经不是敷衍了,简直是不专业到极点!
骆丹阳心下不满。
然而其他人都只以为他是在说笑。跟来的四人里除了康庭,还有个戴璎珞抹额的白面男人,因为年龄相仿,又常被使唤挖洞,所以和他最为熟悉一听此言顿时恶向胆边生,疯狂拆台。
“都说物以类聚,夸人家聪明,岂不是就在变相的夸你自己,你小子还真是不害臊!我还不信真有那么厉害的人,老康不是说这附近听不到任何活物吗?没准那兔子是你朋友自己带进来的也说不定,他要是真那么厉害,不如弄条什么整牛羊腿的出来,那我才真服气!”
康庭闻言不由苦笑。
他有心再试一次,可骆丹阳却果断摇了摇头:“时间来不及。”
康庭先是诧异于他的积极,可当看了一眼周围阴森的丛林时,也就不再反驳,伸手借着韦大力搀扶站起身,一行人沿着山道,快速向上走去。
然而越是往前,荒草就越是茂盛,路也越是崎岖狭窄,到了后来几乎连下脚的地方也难寻到了。放眼望去四周除了葱绿黝黑交杂的草叶就是各种嶙峋怪石,连泥土都硬得硌脚,简直就是一片荒山一样。
韦大力走在队伍的最后,不断翻看着四周。
之前几队人马轮番上山,几乎在一路的树木石头上做满了各种痕迹,然而他们一路走来,却是丝毫都没了踪迹……就仿佛从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里就是一片从未有过人烟的古老荒林。
虽然在出发前,骆丹阳早已提醒过他们,然而不可否认,在众人心中都隐隐还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那只是笼子的作用,只要离开再远些,神通就能恢复了呢?
而如今,眼看着荷塘被远远甩在身后,直到转个弯,连笼屉的盖子都看不见了,他们也终于彻底死了心。
幸而姚浩然早有准备。
在听到韦大力那一番言论后,她当机立断,直接将所有人叫来,快速筛选了一番。
武学,特长,体力……她几乎是马上锁定好了三个人,然而一回头看间骆丹阳一脸不满和跃跃欲试,不由扶额。
自己这个小朋友啊……那就是个铁刺猬!扎手带毒,还硬得堪比石头。唯一的弱点就是护短,这也难怪以儿从前老是调侃他是个“抱窝鸡”——只顾内不顾外。
她略一思索,也不管骆丹阳瞬间耷拉下来的脸,果断拉来一旁的康庭,一来是有了熟人这层关系,可以挟制一下那个刺猬,二来也是心存侥幸,如果出去当真能恢复,那么康庭的神通将会是不小的助力!
而今……眼看第二个目的已然破灭,康庭识趣地移动到队伍中间,只求不成为拖累。
韦大力沿途找了几根结实的树枝,借用骆丹阳的剑砍出形状,再用藤条飞快捆扎,很快做出几把粗陋的武器。
他将路边的石头砸出尖刃嵌在木棍顶端,做出几支长矛,又在白面男的极力主张下,一脸无语地给他的木弩箭刨了两个雕花。
白面男摸着那笔直的弩身,喜不自胜,只能“啪啪”狂拍韦大力的肩:“行啊你老韦,虽然比不上我家的大师傅,可在一般的弩匠里,也是相当不错的了,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
韦大力顿了一下,抖了抖肩甩开他的拳头,同时手上用力,很快一条藤条长鞭出现在臂上。
骆丹阳背着长剑脚下步子飞快,似乎全不在意其他人到底跟没跟来,一伙人紧赶慢赶,不到半个时辰便穿过丛林,而就在一脚踏出三岔路的瞬间,所有人都是同时一愣,错愕地看着正前方的大树。
粗壮的树干岔开无数枝梢,而就在正中央最显眼的一枝上却是高悬这一个荷叶包成的大包。明显已经有些日子的叶片已经开始干枯泛黄,用来充作麻绳捆扎的草根一碰当即断成几节,掉下来的瞬间发出咚的一声沉重闷响,而当扒开一层层叶片,里头裹着的,赫然是半只烧羊!
半只,烧羊!
韦大力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他一把分开众人,快步走上前仔细端详着。
那是一只大约两三个月大的小羊羔,毛像滚珠一样。不大,只比手臂长一点儿,肉不算多,却也足够果腹。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
从三岔路到半山腰陡峭崎岖,更有泥泞沼泽时不时隐藏埋伏,即便是依照骆丹阳的速度也要近一个时辰,而正是在这一个时辰里,几个人围观了一整场自救的菜单。
烧鸡,鱼汤,杂烩菜,果干……它们就像是前人留下的指引路标一样,时不时的从各种地方猛窜出来,大喇喇地摆在道路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虽然每一份的种类都全然不同,分量多少也是飘忽不定,可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永远都会剩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
半只兔子,半只山羊,半只鸡,半碗汤。等看到那半只可怜兮兮的,不到巴掌大的鸽子肉时,连白面男都忍不住哑然。
“妈的,老韦,你的这个朋友还真是仗义,就这么点只够塞牙缝的东西,他竟然还要留些给你!”
他哀嚎着感慨,韦大力没有理他,只是低头看着布上的文字。
鸽子,右五,水,十一,回……他一目十行,又看得无比认真,只是再没有一开始的欢欣雀跃,反倒是整颗心像是捆上了一块大石,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渊薮里,越坠越深,越坠越深,直等着最后的那一个——
安。
咚的一声,石头终于落了地。
康庭隐约觉得不对:“可从刚才到现在才两个时辰,这已经是第七处了,什么人会在不到半天里连吃七顿饭?况且从这里到山顶,再有不到两个时辰而已,若是真要找人,何不去顶上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拖拉?这说不通啊。”
白面男不以为然:“也不一定就是一天吃的,万一他在这山里已经好几天了呢?”
康庭摇了摇头:“那就更说不通了。就好比你去别人家赴宴,这户人家你本来就不熟,往来的宾客也都不认识,那你第一个的想法肯定是先去找有没有熟人。这个道理也是一样。一个人身处在陌生的环境时,就算要吃饭休息,也大多会更倾向于上次呆过的地方,而不是像这样两三步的路换一个地点,简直像小狗画领地一样。”
韦大力摩挲着那个“回”字,沉吟了片刻,突然抬头叫了一声“骆少侠”。
他沉声道:“我对你们的仙术了解不多,有许多东西就算看见了,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正常。所以想请教你一句,像刚才我们从笼里出来后一眨眼就到了这里,那是你的手笔,还是这里有什么古怪?”
他的神情是一反常态的严肃,骆丹阳不由停下脚步,略一思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韦大力皱起眉:“那是什么意思?”
康庭忙拍了拍他的胳膊:“韦修友,你别急,还是我来说吧——骆修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你用来破墙的那个,应当是令师姐的小指吧?”
他眼看着骆丹阳“嗯”了一声,这才点了点头,“果然,那就说得通了。”
“韦修友,你可能不知。以修友——就是他四师姐——的神通颇为奇妙,可以随意切割再生自己的□□,并将内里的髓气一瞬间引爆,就像是炸弹一样,威力巨大。然而如此强大的髓气爆发时总会有些奇怪的作用,像是变换空间,倒流时间,甚至移山填海都不足为奇,因此即便你问骆修友,只怕他也不能肯定,那到底是哪方面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韦大力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有八成把握,那是这山里的古怪。”
他揉着眉心,理了理思绪,慢慢道:“之前在笼子里只有姚大姐他们,我还只是怀疑,直到后来你们也来了,我才慢慢有了这个想法。康少侠,你说过我们这些人是分了五波上山来的,可我却觉得,或许其实只能算是两波——祝家来的,和万家来的。”
“其中祝家这批有我,骆少侠,姚大姐他们。三拨人从山南脚下的祝家别居出发,过树林进的庙。而万家的则是你,赵前辈还有方家,从北面走石路上的山。”
两拨人,选了两条不同的路线。而其中山南地势平坦,适合多带仆从撒网细搜,却也更为路远,就算是他们,想要登顶至少也要花费半天时间。而山北则是多为悬崖峭壁,虽然据问过的村人说,从没有人能从那里通过,可如果那个“人”会飞檐走壁的话,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到达。
“距离不同,耗时也该不一样,可奇怪的是,两边都说自己天一亮就出发了,又都在进山大概两个时辰后,看到了庙门。”
骆丹阳几乎是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紧皱。康庭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了什么。
“是了!万家没有别居,我们一群人都是分散着住在城内的几处客栈里。之前我和赵前辈他们本来约好了,要在山下的十里亭汇合,可就在临出发前,赵前辈却突然来了水信,告诉我他们的法宝堪舆钟需要调试,让我们先走一步。我本以为要在山上等他们一会儿,却不想等上了山,我们和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庙,同一时间进的门!”
当时的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调试时间不长。可如今想想,和他们一起的马道友甚至等得不耐烦,跑去凡人摊位逛了一圈,买了个木碗,耗费的时间又怎么可能会短!
白面男急道:“老康,照你这么一说,难道这座山还会移动?可那样耗费的髓气必不能少,而且当时咱们身上还有法宝神通,不可能一点也察觉不到!”
“那如果说从一开始,你们身上就没有法宝神通了呢?”
众人不由浑身一震,看向他的眼神错愕。
韦大力将怀中地图摊开在地上:“雨夜,破庙,消失的祝少爷和万小姐……这么多东西凑在一起,任谁都会不由自主地认为危险在庙里,更不要说之后一波又一波救援人的失踪,简直是把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那里。”
康庭也不由喃喃:“灯下黑。”
韦大力点了点头:“不错。人多,有法宝神通在身,加上路远无聊,人自然而然会放松戒备,而如果这时候用迷阵一点一点,放长线式的缓缓渗透,就算是在厉害的人也会入圈套。”
“原来如此,确实是有这种可能,”康庭沉吟片刻,却又摇了摇头:“只可惜韦修友你忽略了一点——我们在来之前就听说过这山的厉害,因此每个人都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不说一应防身物件,就连指路防幻阵的东西也有不少,假如真有这种情况,法宝不可能没有反应。”
骆丹阳眼神一凝,突然开口道:“不对。还有一种可能法宝不做预警。”
法宝也好,武器也好,甚至他们的神通,一切的一切想要作用都有一个必要的前提。
韦大力点着地图,手指在上面滑动着。
“如果我是布阵的人,绝不会把迷阵发在最开始,也不会放在最后,最好是要在行程正中偏后,等到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了,又明知道距离危险还远的时候。”
他按在纵横经纬正中的位置。
“不能太迟,让法宝开始发动,可也不能太早,那样会让你们察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即将踏进迷阵的前一秒,将所有的髓气瞬间隔绝,随即马上将人拉进迷阵,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直到进到庙里,一切就成了定局。”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一波接着一波的人,带着那么多厉害的武器神通还是全无还手之力,因为所有人潜意识的以为只有进庙才是战斗的开始,却不知道其实那恰恰是一切结束的尾声,而真正的起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是那里。”
他将地图放下,缓缓抬起头。
无数的的三岔路从四面八方蜿蜒延伸,从后方慢慢流淌直到眼前,终于汇成一条笔直的大道。幽林的高树渐渐变得稀疏,宛如退潮般显出一大片惨白的,荒芜的白石地。
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也正好是和笼屉对应着的,另一侧半山腰的位置。
他的目光从崎岖的山路一直看向崎岖的怪石,直到瞄见路旁那块赤红色的花岗岩时,才突然顿住了。
削尖的巨石赫然伫立,血一样的浓色在雾中沁出点点泪痕,上宽下窄的形状宛如一根长钉,狠狠插进山内,而在凸起的石沿下,却有一块一尺见方的空地,平坦,安静,不见风雨,地上有一只荷叶碗,正静静等待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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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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