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茅草屋,依旧是屋内的正厅,只是比起刚一进门的谨慎略带新奇,此刻只有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韦大力一脸尴尬:“那套密文是之前在学里的时候,我们闲着无聊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文体选的是他擅长的小篆,逻辑套的是我老家的黑话。因为解法太麻烦,所以一般是默认除了我们俩谁都看不懂的。他估计是没料到我会带着其他人,就是想开个玩笑……”
骆丹阳摆着一张死鱼似的晚娘脸,看了一眼旁边那张掀开的地窖,只见在他一把豪迈掀开的盖板背面,在最最不起眼的边角里,用最最不显眼的,米粒大小的字迹刻着一行鬼画符。
字迹灵飞飘渺,意义一点不明,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感受到上头传来的隐约不怀好意。
韦大力神情越发异样:“那小子……我猜他大概和我们一样,是赶着那只猪妖追到这里,不过比起我们直接进了屋,他应该的先到的后崖,看到了那个洞口,一路边追便留下记号,直到好不容易到了尽头,爬出来一看……”
那是宛如累死累活觅食了一冬,好不容易才攒够了一窝牧草的土拨鼠,正满心欢喜唱出一口气,摸了一把额头,却在挥汗的瞬间,爪子砰的一声,恰好敲碎了土窝的墙壁,恰好发现就在隔壁就是一整个村,满山满谷的粮仓……的晴天霹雳感。
光是想一想当事人彼时会露出的表情,韦大力就忍不住挂起迷之微笑,那是一种幸灾乐祸到极致的缺德光芒。
骆丹阳不由有些郁闷:“情况紧急,就算要开玩笑,也不该是在现在,最起码他也该在之后再留个信息,解释清楚——”
韦大力几乎是想也不想:“那多亏啊!”
问:假如自己因为一时笨蛋倒了霉,那要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的挽回损失?
答:抓紧机会赶紧把朋友也坑进来!
毕竟一个人犯蠢那叫糗事,可如果所有人都一起犯蠢,那就约等于无事发生。
全然不知对别人造成了何等冲击,韦大力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目的,忙伸手在袖子掏了一掏:“对了,骆少侠,有个东西我想请你看一下。”
骆丹阳闻声转过头,就见那人缓缓摊开掌心。
半月形的甲片颜色黝黑,顶尖用白灰画了个“T”形,长度只比进贡的长粒米稍大一点,看那形状,似乎是只普通幼犬的爪子。
他表情略带疑惑,然而紧接着,对方又摊开另一只手。
同样的黑指甲,用同样的白灰画着“∏”形,只是比起上一个明显大了一圈的样子。
一个诡异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中,他脱口而出:“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两只狗?!”
韦大力摇了摇头,沉声道:“进庙之前没有,之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告诉我的是,这指甲是出自同一只动物,同一根指头,”
他的手从从最上面的一横,缓缓移动到下方的一竖,“……而且是一前一后,短短两天里。”
一瞬间说出的话语,一瞬间降下的惊雷,骆丹阳仿佛醍醐灌顶,骤然恍然大悟:“是时间!”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一路走来看不见一只动物,听不到一点鸟叫,难怪康庭几人颠三倒四,言语中时不时总有错位!
祝家少爷失踪是在七月廿三,万三小姐找人是在廿六,之后分派人手来回搜山又过了快半个月。祝家是以镖局营生,干的是保人保物的行当,如今自家大喜竟连个少爷也没保住,脸上自然无光,哪敢大声张扬。一行人于是就这么琢磨来盘算去,直到八月底才终于狠下决心,面向众人张榜求助。
张榜的六天后,听天台和正好在附近做客的方家几人赶到,带着两家仅剩的十多个好手,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山北一路出发,之后再无音讯。
又过了四天,姚浩然访友偶然经过,恰巧听闻此事,当即决定仗义相助,领着后来的十几人一起上山,也是一去不返。
又过了三日,康庭和赵前辈赶到了。
再后来是须家姐妹。
桥东岁家。
路过的白面男一行。
北芳宗的。
最后就是九月廿一,骆丹阳到了。
笼屉中总共二三十人,除去因为自知能力不行并没有揭榜,只是偷偷来看热闹的韦大力以外,其余人都是在近半个月内上山,每一批相隔都不超过三四天时间。然而在骆丹阳问话的过程中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是在这里呆了很久,才等到有下一批新人过来。他本以为那是被囚禁后导致的思维混乱,可……如果他们说得是真的呢?
如果不是他们感觉出了差错,而是这山里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不止半个月呢?
骆丹阳腾的一声站起身,一把推开大门。
门外早已是飞雪漫天,大簇大簇的雪花从翩然到倾泄,在地面覆上了一层白霜,不知不觉间秋日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如今正是深寒隆冬。
北风怒吼着卷过山崖,将顶上的茅草吹得四散飘零,然而在屋内却依旧是一片宁静。韦大力在沿着厨房转悠了一圈,从桌底找到一根火折子,昏暗的灯火在他掌心下摇晃了几下,终于缓缓站直了身体。
北风呼的一声掀开门扉,刺骨的寒意如同道道钢刺猛灌而入,他眼疾手快捂住油灯,在快步推上木板的同时,下意识扫了一眼。
不过是眨眼间,积雪已经没过膝盖。
“这雪也太大了,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悠悠声音近乎呢喃,可落在骆丹阳耳边却响得近乎刺耳。他忍不住腾的一声站起身,然而当看到地上那一滩泥水,又缓缓坐了回去。
三次,他已经尝试了三次想要出门。可每一次都是刚走出不远,就被劈头盖脸的大雪拦了回来。
雪水和汗水一起凝结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层结实的冰壳,骆丹阳猛的拍了两下胳膊,却依旧挡不住冻僵的手轻轻打着颤。
不能用这种状态迎敌,这是自寻死路。然而一想到被留在那里的康庭,还有出笼前姚浩然的殷殷嘱咐,他又一咬牙,重新站了起来。
太这么冷的天,连自己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他们。那只猪怪在离开丛林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不在屋里,也似乎没有下山,唯一的可能就是往上,如果是去了庙里倒也算了,如果它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的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焦躁。
韦大力看着他阴沉的脸,不由抿了一下唇。他的姿态依旧挺拔端正,即使是在刚才最危险的时候举止也依旧不急不缓,就连脸上的微笑也丝毫不乱,可他的眼神却是飘忽的,背在身后的手指却是神经质地一下下敲着凳子。
下雪了。
那小子现在在哪儿?
其实根本不用慌,在跟着自己一起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后,那小子的野外生存能力早已日趋化境,况且自己已经实验过来,他的体质确实特殊,就算在这种情况也不会有问题。
……雪太大了。
什么样的动物能在这么快的四季流转中存活下来?想必他们一路看到的那些食物一定耗费了他很大心思。这也就难怪他会每走两步就留下一堆,他是害怕这几步路的功夫,自己就饿死在山上。
不能再等了。
这些少爷兵可能还不明白,可自己却是从小就在山里生活的。他清楚知道下雪的时候不危险,最危险的往往化雪后的那段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
他不由抬头望向窗外。在这样的风雪之下,就连一直趾高气昂的骆丹阳都显出了丝丝狼狈。如果放在外面,应该是韦大哥都要连夜从床上爬起来,写折子上告朝廷,预备赈灾拨款的程度,可在这里却只是一只小小邪神的,随手一个花招而已。
恐怖,残暴,蛮横……壮观!
一种莫名的冲动翻涌着,令他心潮澎湃,他出神了半晌,随即听到自己缓突然开口叫了一声:“骆少侠。”
他缓缓转过头,直视着正要推门的那个人,低声道:“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一下。”
骆丹阳原本正皱着眉,眼神不耐,然而当对上他的视线时,心里却是猛的一动,停住了脚步。
韦大力咬了一下舌尖,努力集中精神,他沉吟了片刻,才低声问道:“之前我开窍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告诉我说,神通就像是抽签抓阄,一切都是自神明而来,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是不是这样?”
骆丹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么说也不错。”
“神明不会觉得有高低之分,一切平等,即便最微不足道的神通,对祂而言,也和最厉害的一样一视同仁。”
他像是背什么书一样呆板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可你是神明吗?”
“畜分羽鳞毛皮,人分三六九等,神明不觉得有高低,那是因为祂什么都有,可对人来说,一生只有一个,神通就决定了地位,当然有高低之分。一就是一,零就是零,纤毫之差天壤之别,就像你——你的神通是什么?”
韦大力抿了抿嘴,低声道:“他们说,我可以活得很久。”
骆丹阳立刻道:“那就是没有,长寿怎么能算神通!”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却仿佛重锤,轰的一声彻底坐实了他一直隐隐以来的猜想。
原来如此……
闻讯紧赶慢赶回来的常梨,在搂着他上下打量后,眼神里突然闪过的迟疑。寒暄闲聊中,姚浩然仿佛欲言又止的表情。在那间小小的牢笼里,他作为唯一的外来者,不是不能感觉到他们或是警惕或是不屑的眼神。而靠着患难中一顿饭一顿饭的交情,一群人一开始的漠视到后来的相熟,也自然而然地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些同情。
没有人告诉他,可他在不经意的话语中,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那个事实:对天落而言,开窍后躯壳可以沟通外界,髓气自然就能源源不断地修复自身,没有人会活得不长久。
长寿固然好,可一万和一万零一,到底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差别。要怪就怪他死得太突然了,常梨还没来得及教会他,要怎么在濒死的那一刻克制住自己,不要只想着要活。
他浪费了自己唯一一次机会,于是注定和芸芸众生的庸人一样,再也没有接触到最精妙能力的机会。
“一个废物活得再久,也不过是变成一个老废物。遇到这种情况,‘长寿’可保不了你的性命,更保不住你身边的人。”
“你不该跟着我的。”骆丹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无悲无喜。原来并不是一直以为的针对,或是不喜欢,他只是平等地看不起一切无用之人而已。
屋内有一瞬间的死寂,韦大力低头沉默了半晌,随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高低贵贱只是你们的说法,只从神通的角度来看,并没有什么强弱的差别。那么我又有一个问题:如果有同一种神通,在一起施展的话,谁输谁赢?是取决于什么?法力?还是……”
骆丹阳想也不想道:“取决于谁先出手。”
没有什么法力不法力,说白了,天落从来不拥有神通,只是神通的借手,而既然是神明的左右手互搏,谁赢谁输,当然就只看谁抢占先机。
韦大力若有所思:“那如果是恰好作用在同一样东西上的两种神通呢?就好比……好比我面前这盏灯,一个想让它点燃,一个想让它熄灭,一起出手会是同时作用?还是依旧取决于先出手的那个?”
“都有可能。毕竟对神明而言,同时既点燃又熄灭也是一种正常状态。神通可不是简单的相加相减,就算是再普通的神通也有出意外的概率。”
“原来是这样……那就有可能了。”
韦大力定了定神,看向他沉声道,“之前我们说过半山腰的迷阵和髓气隔绝,严格来说那只是我的猜测,是真是假还不能断言,不过现在有另一个东西我却可以确定了——此刻在这山里,除了刚才所说的‘时间’以外,还有一种神通存在着。”
“骆少侠,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笼子里的时候,我们喝的那碗莲藕汤?对你而言那是第一顿饭,可对我来说,那正好是第三十次。”
骆丹阳猛然抬起头。
一夜的时间,足够让整座山由秋变冬,更不用说是满塘的莲藕,早该开败三回。
可笼内的人为什么没有察觉?
因为荷花就在那里。日复一日开得如火如荼,树叶随风静静摇摆,翠绿得仿佛时间已经停滞了一般。
“当我第一次在笼子里醒来时,觉得自己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使不出一点法术,肚子也常常会饿。姚大姐他们都告诉我这是因为阵法,因为髓气被隔绝出去了,可现在想想,这种感觉他们可能已经不熟悉了,我却还没忘记——那是凡人的感觉。”
能够一时隔绝髓气的阵法并不少见,可像这样能够覆盖整座山,持续数天数月乃至数年的,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骆丹阳下意识跟着他的话思考:“可如果是用神通就更不对。神通的优点是精妙,却绝对算不上合心,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周围布下隔绝髓气的神通,那确实有可能将其他人的法器隔开,可更大的可能是将自己弹出去。”
毕竟他们可是天落,这世上有什么比他们的体内饱含更多髓气?
韦大力微微一笑:“我朋友也这么说过,万事万物皆是由髓气变化,如果想将所有髓气都隔离,那只会是比焦土更可怕的虚无。而看我们这些人虽然狼狈,却一个没死,想来应该不是这么可怕的神通,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骆丹阳,烦请你告诉我,有没有可能这世上有一种神通,本身的作用就是‘不能动用神通’本身?”
骆丹阳浑身一震,那一瞬间无数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飞快划过。
一路几乎没膝的落叶,到处都是的腐烂食物,猪怪,丛林……最终缓缓落在康庭情急之下吹出那个胡哨。
他一瞬间醍醐灌顶:“笼屉周围的神通隔绝神通,而这山里的是加速时间!一个和另一个没有交叠,是相互替代,所以当我们从那里出来后,神通就已经在恢复了,只是还需要时间!”
他霍然站起身,条凳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呲的一声锐响,而就在这同一时刻,门板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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