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的雪,终年不化,簌簌落着,像是永远下不完,仿佛要掩埋掉世间所有的罪与罚。
莫林独自站在诛仙崖边,寒风卷起他的王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积压了三百年的阴霾。
三百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比昨日更为清晰。
落白素白的衣袂被狂风寸寸撕碎,那抹他曾无比眷恋的白色,如同折翼的蝶,无力地坠向万丈深渊,被黑暗吞噬。
他至今还记得落白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紫色眼眸,此刻盈满了泪水,带着锥心的痛楚与全然的不敢置信,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灵魂都钉在耻辱柱上。
可就在那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前一瞬,莫林分明看见,那眼中滔天的恨意之外,竟闪过一丝极淡、极快的……苦笑。
那苦笑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莫林的心窍。
为什么啊?
这三个字,落白没有问出口,或许是在下坠的狂风中无法出声,但那眼神,那苦笑,比任何诘问都更锋利,成了缠绕莫林整整三百年的诅咒,夜夜在他梦中回响。
与之交织的,是老狼王莫凛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宣告,如同丧钟,至今仍在耳边轰鸣:“狐族妖孽,死不足惜。”
而那场导致狐族覆灭、落白陨落的乱斗伊始,他那位性情柔善的母亲,就因为不忍杀戮,在狼王殿上公然为狐族求情,当场被盛怒的父王下令囚禁于影城——那个终年不见天日,专门关押狼族重犯的绝地,进去者,永世不得出。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冲垮了时间的堤坝。印象中的母亲,与狼族其他争宠献媚、崇尚武力的夫人截然不同。她原是北方某个小部族的公主,身上总带着一种与狼族格格不入的宁静与慈悲。在残酷的世子纷争中,她是唯一不问他修为进退、只关心他是否温饱的人;是他被父王以“历练”为名鞭挞得皮开肉绽时,不顾一切冲上来用身体护住他的人;也是深夜提着药箱,一边轻柔地为他上药,一边偷偷掉眼泪,喃喃说着“阿莫,疼不不疼……乖,上完药很快就好了”的人。
曾经,年少的他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她总是一副优柔寡断的菩萨心肠,这与整个狼族弱肉强食、崇尚狠劲的氛围如此格格不入。父王也时常因此流露出对母亲的厌弃。他内心深处贪恋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柔,却又为了在父王和同族面前维持所谓的“狼族尊严”和面子,时常在众人面前,故意对母亲大声呵斥,以此划清界限。
直到他被作为质子送往青丘狐族。那十年,是他生命里唯一像人的日子。没有无休止的厮杀与算计,没有父王的冷眼与鞭笞,只有落白毫无保留的友情,狐帝狐后真诚的关怀,以及青丘温暖明媚的阳光。他的野性,那颗被狼族刻意培养出的冷酷之心,几乎要被这片土地的柔软包裹、融化。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是狼族的王子,是一柄被精心打磨的刀,这样的快乐与安宁,他根本不配拥有。
率兵血洗狐宫的那天,他握着“断念”剑的手,指尖冰冷,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不安。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在火光中坍塌,听着曾经给过他温暖的狐族子民在惨叫中倒下,他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在云端冰冷地俯视着这场由自己亲手导演的悲剧。
“不是只有杀戮一种方法!”
狼妃率兵前夜,在大殿里对父王的呐喊,此刻清晰地在他脑中炸开。
那一夜,狼族王庭气氛肃杀。他的母亲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背脊却挺得笔直。虽然低着头,但她的眼神穿透额前散落的发丝,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杀了所有人,把世界扰乱,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说是为了保持狼族的野性,却让所有孩子在自相残杀中长大,变得冷血麻木!解决问题,不是只有杀戮一种方法!你……”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她的话。老狼王莫凛脸色铁青,压低了声音,像是想压住即将爆发的火山:“你有什么资格教我做事?为了狼族日后的地位,为了不再被狐族压在头上,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付出了多少心血!”
短暂的沉默之后,许是感到自己的绝对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狼王突然暴起,一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了狼妃的脖颈,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对上她即便窒息也依旧不改的坚定眼神,他更加怒不可遏。
“就是因为狼族有像你这样的败类,心慈手软,优柔寡断!这几百年来我们才会一直被狐族压在脚下!”他咆哮着,手臂肌肉贲张,将母亲掐着脖子高高举起,她的双脚无力地蹬踹着,脸色由红转为青紫。
莫林当时就隐在殿外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看着母亲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无力地垂下,才被狼王像扔破布一样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来人!”狼王喘着粗气,眼神阴鸷,“把她拖下去,关进影城!我倒要看看,她这身硬骨头,能在里面挺多久!”为了保住母亲,莫林只好跪在父王面前口口声声承诺明日之战他一定会取胜
影城,终年大雪,寒气蚀骨。本以为父亲会顾及往日情意又或是他刚立下的战功,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他要的从来不是将军的称号,要的只是一丝尊重。
但他回来却见母亲被拖走,而走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衣,那样的衣物,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刚刚遭受重创的人支撑多久。
……
他跪在影城外三天三夜。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化作冰水,渗入骨髓,却远不及他心中寒冷的万分之一。他一遍遍地磕头,额角破裂,鲜血混着雪水冻结在脸上,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求父王开恩……让儿臣见母后一面……”
“求您……”
厚重的玄铁大门纹丝不动,如同父王冷酷的心肠。守卫像雕塑般矗立,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
第三日黎明,天色依旧阴沉。那扇大门终于开启了一条缝隙,出来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狱卒。狱卒走到他面前,摊开手心,里面是一支略显粗糙,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桃花木簪。
“王后薨了。”狱卒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报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临终前,一直紧紧攥着这个,不停地唤着殿下的名讳。”
莫林颤抖着,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接过那支木簪。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质,却仿佛被烫到一般。那是落白当年亲手雕了送给他的生辰礼,簪尾刻着两只相依相偎的小狐狸,形态稚拙,却满载情谊。他一直珍藏着,后来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来是母亲替他收着了。
如今,这成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嗡”的一声,莫林的脑海一片空白。
迷茫、痛苦、无助、悔恨、愤怒……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然后猛地收紧,从他的心口向外发散,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灵魂!他想要嘶吼,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毁灭,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失去了母亲,那个世间唯一给过他纯粹温暖的人。他背叛了落白,那个照亮他灰暗生命的唯一的光。他毁了青丘,那个让他短暂体会过安宁与快乐的地方。
他是什么?他是罪人,是帮凶,是连至亲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后来,他失踪了几天。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搜寻的卫队最终在离影城不远的一处雪坳里找到了他。他浑身冰冷,蜷缩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冰雕。
当众人将他带回王庭,用尽办法让他苏醒后,所有狼族臣民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
曾经那双深褐色眼眸中,偶尔还会流露出的、属于他年龄的稚气与挣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冻结了所有情感的坚冰。他不再质疑父王的任何命令,不再对杀戮流露出丝毫的不忍,他变得沉默、冷酷、杀伐果决,如同一柄真正出了鞘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利刃。
只有极深夜里,他才会独自摩挲着那支桃花木簪,看着簪尾相依的狐狸,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深彻骨髓的痛苦与疯狂。
他知道,那个曾在青丘青梅树下,渴望“四海清明”的莫林,已经随着母亲和落白,一起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所有施加于他和他所爱之人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的——狼族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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