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了。

李雨薇躲在防火门后，听着门外渐行渐近又远去的脚步声，死死咬住下唇，把呜咽声堵在喉咙里。月末评估在即，她那段总也唱不好的转音和僵硬的舞蹈，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刚才在电话里对父母笑着说“一切都好”，挂断后，思乡和挫败感却排山倒海般袭来，将她逼到了这个无人经过的楼梯间。

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就在她试图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时，防火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李雨薇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撞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站在门口。

是闵玧其前辈。

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双手插在口袋里，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人，脚步顿了一下。

空气瞬间凝固。

李雨薇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在公司前辈，尤其是这样一位早已出道、地位超然的前辈面前，露出如此狼狈脆弱的一面，简直是灾难。

她等待着或许带着疑惑的询问，或许是不耐的驱赶。

然而，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出现。她只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近乎叹息的呼吸。然后，是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他只是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沉默地、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步速甚至没有改变。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

李雨薇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难堪和自嘲。看吧，你连被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已经走到下一层平台的脚步声，停了。

紧接着，是走上来的声音。

去而复返？

李雨薇的心再次提起。

闵玧其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依旧沉默。他走到她面前，依旧没有看她哭花的脸，只是伸出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

不是手帕，而是一包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巾，和一盒……香蕉牛奶。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干脆，几乎是“塞”到了她僵在膝盖上的手里。纸巾塑料包装的棱角和牛奶盒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练习服传到皮肤上。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转身，向下走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李雨薇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最普通的纸巾，和最普通的香蕉牛奶。

没有安慰，没有询问，更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剧情。

这是一种近乎冷漠的体贴。他维护了她最需要的体面，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递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她抽出一张纸巾，细细地擦干脸上的泪痕。然后，她打开那盒香蕉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甜腻的味道滑过喉咙，奇异地抚平了那里的哽咽。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恰好带着这些，是刚从哪里回来顺手买的，还是……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个冰冷陌生的国度，在这个她差点被压力击垮的夜晚，有人用最沉默的方式，递给了她一张擦眼泪的纸，和一盒续命的牛奶。

几天后，月度评估。

李雨薇站在房间中央，比上一次更加紧张。轮到评委点评时，几位老师依旧指出了她的发音和舞蹈力度问题。

就在气氛再次变得凝重时，坐在最角落，仿佛只是个背景板的闵玧其，第一次在评估中开了口。他面前甚至没有评估表，只是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李雨薇。”

被点到名字，她浑身一凛。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她，语气和他递来牛奶时一样，没什么温度：

“高音部分，喉咙太紧。气息沉下去。”

只有一句，关于专业上最核心问题的指点。冷硬，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但就是这一句，让原本准备说“淘汰”的主评老师犹豫了一下，最终改口：“……回去按照玧其说的，好好练习。下次再看。”

她又惊险地度过了一关。

走出评估室，李雨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跳如鼓。脑海里，是那包便利店纸巾，那盒香蕉牛奶，和刚才那句冷冰冰却至关重要的提点。

原来，那不是偶然。

那个看起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大前辈，其实……看到了她的挣扎。并且，用他独有的、绝不温柔的方式，伸了一次手，又伸了一次。

她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困惑和一丁点隐秘雀跃的情绪，在心口悄悄破土。

她知道，闵玧其前辈，和她之前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那盒香蕉牛奶和那句冷硬的指点，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进心底的种子。李雨薇不敢过多揣测其中的含义，只能将其归结为顶尖制作人对于“有瑕疵但尚可打磨的材料”所产生的一丝惜才之心。

她将这份“惜才”化为燃料，投入了更疯狂的练习。发音不准，她就含着热水，对着新闻广播一遍遍模仿，直到舌根发僵；舞蹈力度不够，她就绑上沙袋，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里跳到双腿颤抖，直到被巡楼的保安劝离。

她不再允许自己躲起来哭。因为总会想起那包被沉默地塞过来的纸巾，和那个人离开时决绝的背影。脆弱，不配被那样沉默地关照第二次。

再次在走廊里遇见闵玧其，是在一个凌晨两点。她刚结束加练，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往外走，他则像是刚从制作室出来，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身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和疲惫的气息。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李雨薇立刻停下脚步，九十度鞠躬：“前辈nim，您好。”

他脚步未停，只是在她身边经过时，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目光从她汗湿的鬓角扫到微微发抖的小腿。

“过量训练导致肌肉溶解，会更耽误时间。”

他的声音比上次评估时更沙哑，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关心，只有基于经验的冷静判断。

说完，他便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只是随口丢下一句无关紧要的提醒。

李雨薇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被“注意到”而泛起的微小涟漪，瞬间被这句话砸得沉底。他果然……只是出于对“材料”损耗率的评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涩，挺直了背，继续往前走。

然而，当她走到公司后门，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放在背包侧袋的保温杯时，却摸了个空。她愣了下，卸下背包打开检查——里面除了练习服、笔记本和能量棒，空空如也。杯子忘在练习室了。

深夜的冷风一吹，加上极度疲惫后的松懈，喉咙的干涩和身体的寒冷一起袭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种微小的、近乎矫情的委屈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呼吸一滞。

闵玧其去而复返。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走到她面前，停下。然后，在她茫然的目光中，他将一直握在右手里的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罐还带着自动贩卖机凉意的——热饮。包装是她看不懂的韩文，但上面画着姜和蜂蜜的图案。

他甚至没有看她，视线落在旁边的墙壁上，好像那面墙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这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干巴巴地补充，“比香蕉牛奶，驱寒。”

李雨薇彻底愣住了，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过于复杂的信息。他去而复返，专门去自动贩卖机，给她买了……驱寒的热饮？

见她没有反应，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直接伸手，拉过她僵在空中的手，将那罐温热的饮料塞进她手里。他的指尖冰凉，与她因为练习而发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那一触的温差，让她猛地一颤。

“走了。”

不等她说出“谢谢”，他已经再次转身，这次脚步更快，几乎是逃离般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李雨薇呆呆地站在原地，手心里那罐姜饮的温度，透过金属罐身，一点点熨帖着她冰凉的掌心，然后顺着血液，缓慢而坚定地流向四肢百骸，最终，在她心口汇聚成一团滚烫的、混乱的暖流。

他不是惜才。

惜才的前辈不会记得她可能需要驱寒。

惜才的前辈不会去而复返。

惜才的前辈更不会……用那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强塞给她一罐热饮。

她低头，看着那罐包装陌生的饮料，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微凸的图案。

所以……那包纸巾，那盒牛奶，那句指点，还有现在这罐姜茶……都不是偶然，也不是惜才。

那是什么？

她不敢细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拧开瓶盖，一股带着姜丝辛辣和蜂蜜清甜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口喝下，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所有寒意和委屈。

这一次，她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弯起的弧度，再也压不下去了。

原来，冰山之下，真的有暖流。

而她，好像……不小心触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