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粼粼波光逐渐远去,海面像被狂风吹乱的渔网,将碎成烂板条的舟轿和光亮越兜越高。

苏潋歌一袭红嫁衣草草披覆,半敞的衣领里,还能看见她平时穿的旧青衫。浑身上下胡乱缠裹着拇指粗的麻绳,瞧着便知捆缚她的人已失了章法。

她面无表情望着那一抹光亮,眼前耳畔却始终张合着,萦绕着,那些可笑又愚蠢的话。

“五年一次祭海礼。”

“嫁得龙神,才能保来年风调雨顺。”

“若不是你,就得是舞舞或囡囡了。”

“你忍心吗?”

“你忍心吗?”

.......

...........

苏潋歌是不大忍心,但村民们倒是挺忍心。

她都说了“愿意”,也主动披上红嫁衣,可他们还是生怕她半路跳海游回去,于是寻了村里最结实的麻绳,将她里三圈外三圈,捆了又捆。

只是被捆成粽子的分明是她,怎么哭到要断气的却是他们?又是谁趁乱将采珠刀硬塞进她手心,略长的指甲还在她手背上划下伤痕?

眼下海水一泡,刺疼得恼人。

不是说嫁龙神吗?

龙呢?

龙呢?!

————连龙须面都没一根!!!

越想越是忿忿。

苏潋歌横眉怒目,两臂一挣,拿采珠刀磨了一路的绳结应力而断。

她抽出腕子,拨出胳膊,一把撕撸开碍手碍脚的麻绳,又一把脱拽下层层叠叠的嫁衣,两腿一蹬,直朝光亮而去。

那身嫁衣以珠贝为饰,红得热烈,也重得能压死人。

它替她缓缓沉进深海里……无声地……无可挣扎地…….就像先前那十个献祭的新娘。

*

“哗啦——”

苏潋歌一头钻出海面,抬手一抹脸,遥遥望了眼岸边。

此刻薄暮冥冥,龙眠山脉只落得一浓黑剪影,而山脚下的海瓶村,小得根本瞧不见。

她顺手将采珠刀当了簪,斜斜插进发髻里,而后在心里粗略估摸了一下距离。

去时逆风,舟轿出海出得不算太远,但眼下若光凭一己之力游回去,便是顺风顺水也够呛。

恰在此时,一块长板被浪头一推,正推到苏潋歌近前。

她脚下划拉两下,上身一倾,两臂都压了上去。在测过浮载之力和长短之后,她拍板决定————这就是能借力游回去的“保命符”!

天色将尽,苏潋歌得赶在天黑之前游回去。

否则伸手难见五指,方向无可分辨,她再是浪里白条,届时也不知是在往生岸游,还是往死海游。

打从记事起,苏潋歌就常泡在海水里,泅水功夫一流,因为收养她的是个老疍民。当时新朝未立,大赦未至,疍民还是下三等的贱民,命若草芥,采珠为生。

待得苏潋歌五岁,她养父苏听潮就为她行了刺闻礼:祭以听耳,换游龙之身。

可倒霉就倒霉在,行刺闻礼后半个月,京都一朝改天换日,大赦天下————免赋税三年,还予疍民良民身份。

换言之,她耳朵白刺了。

苏听潮知晓时肠子都要悔青,在所有疍民都选择换个营生,不再拿命采珠时,他却是日日潜海采大珠,就为了卖得好价给女儿治耳朵。

这一治,便治了七年。

因为第八年,苏听潮便得了肺疾,咯血而亡。

苏潋歌从一开始听不到声音,到现在时有耳背,已经算是情况喜人。而更喜人的是她耳鼓渐愈后,也不妨碍她潜下深水。

又一浪头自后方劈头盖脸地砸来,直砸得苏潋歌埋首进海,咕噜咕噜灌了满口鼻的咸腥。

最后一线天光似乎也被这浪头浇熄。

等她又抹过一把脸,就发现方才还能望见的山脉轮廓,此刻已彻底融进夜色里,只有几粒烛火在颤颤巍巍地亮着,该是谁家点起了气死风灯。

天上残月弯如弓,漫天星辰倒是不吝相伴左右。

游了这许久,苏潋歌早已冻得嘴唇发白,再教海风一吹,浑身都不自觉颤栗起来。她自知已撑到极限,终于肯掏出藏在衣领里的项坠。

那是一颗墨蓝的“石头”,仅有她半个拇指大,呈不规则的圆球状,上头还有细细密密的气孔。

别瞧它其貌不扬,还没鹅软石好看,却是世间有价无市的大宝贝。顶尖采珠人潜入深海至多能待两百息,可若口含着它,便能在海中待上半个时辰————冷热不侵,如鱼得水。

若说高僧圆寂,火化可得圣舍利。

那这墨蓝“石头”,便是深海鱼怪结出的鱼舍利。

据闻深海大鱼越是丑怪,越能烧出鱼舍利。可苏潋歌耕海十年有余,也只意外得出这么一颗。

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懂,所以从来都把鱼舍利藏衣领里,用不值钱的铜丝绕成坠子,再穿进自己揉制的皮革编绳,日日挂于脖颈。待得用之时掏出来,连着铜丝一起含嘴里。

不自觉又一个冷颤。

苏潋歌忙忙口叼鱼舍利,然后趴在木板上找北斗七星。既是瞧不见指路山脉,她便只能指望北辰。半个时辰内,一定得游回岸去。

正在这时,似有滑腻之物擦着她小腿掠过。

苏潋歌猛地绷起心弦,一把拔下先前扎在发髻里的采珠刀。

采珠刀作为撬蚌壳的刀,刀尖坚固却算不得锋利。然眼下,这已是她最拿得出手的利器。

深吸一口凛冽海风,苏潋歌的眼眸在夜色中似要燃起两簇焰火。坐以待毙可不是她行事风格,循着北辰的反方向,她双臂用力划开水波,拼命前游。

那抹滑腻之感实非错觉,竟一路追着苏潋歌,一而再再而三地擦过她小腿和腰间。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瞅着海岸不出半里之距,她丢开长板,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誓要捅死那条登徒浪鱼!

“浪鱼”也是没想到,两条腿的陆人竟能生出鲸鲲一样的心,身处水中也无所畏惧,手里拿根尖东西就敢扎他?!

海水吞尽所有声音。

采珠刀的刀尖狠狠划擦过铠甲质地的鳞片,却溅不出丁点儿火花。

苏潋歌于水中只见得老大一条鱼尾巴。

仅一晃而过,竟在她眼底映下绚烂若朝霞的流光————什么东西?会发光的大鱼?

“大鱼”刺溜一下蹿出老远,而后反拧过腰身,猫儿追尾一般徒劳地去瞧自己的“鱼屁股”。苏潋歌那一下虽然没能伤着他,但疼是真的疼,好像还在他鳞甲上留下了白痕?!

“大鱼”不信邪,摇曳着鱼尾猛猛发力。

于是就见泛着流光的层叠鳞片仿佛偷得一刹朝阳,照得海中方圆三丈都亮如白昼。而他类似陆人的臀腿之处,明晃晃的,竟真被划出巴掌长的印痕。

—————他毁容了!

于鲛人而言,尤其是男鲛,尾巴即门面,愈是绮丽愈是本钱。而他,拥有这么一条绮若云霞的尾巴,可以想见,他就是鲛人族数一数二的真绝色!

然现在......绝色破相,白璧有瑕。

再要求偶,怕是没有女鲛能看得上他。

越想越是难过。

男鲛嘴巴一咧,露出一排细密尖牙,眼角不断结出小珍珠。

苏潋歌就在这时潜到他身后。

她一手反握采珠刀,刀尖直逼鲛人颈侧;一手抓过小珍珠,指尖一捻————还真是珍珠?!

所以……这世间当真有泉客?

等男鲛醒过神,就发现自己已受制于人。

可水里终究是鱼的世界,人想作威作福,还得看鱼答不答应。

只见上一刻还在掉小珍珠的爱美男鲛忽而眼眸转厉,不过才要甩尾反击,那不算锋利的刀尖就已深深扎进他脖颈里。

撬蚌壳一撬一个准儿的采珠刀,撬没有鳞甲保护的细长脖颈简直不要太轻易。

男鲛愕然瞪大眼睛,却再做不得反应,脖颈间扎着采珠刀,缓缓沉进海里。

苏潋歌之所以不拔刀,就是不想鲛人的血水再引来其他怪东西。旁的人,或许会觉得泣泪成珠的鲛人奇货可居,杀之可惜。但她这人,只信奉先下手为强!

…….

何况那鲛人还长一嘴的牙。

若是被它咬一口,可不止掉去二两肉。

*

破开长浪,游至彼岸。

苏潋歌一身湿漉漉地步上沙滩。粗糙的贝壳和沙砾磨得人脚底生疼,却磨不平一颗要讨公道的心。

听说泓泽县的“三不管”县令在半月前就到了任期,早早卷铺盖跑了。而新来的顾县令则合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句话,第一把火就是整治了县衙那帮比地痞还流氓的混账捕快。

她想,这新来的县太爷既然是个肯管事的,那么也该管管她,管管先前那十个被献祭的新娘。

于是,蒙尘三年的堂鼓终被敲响,敲得震天响。

敲得酣睡的人们纷纷滚落下床,敲得灰蒙穹苍乍出一线天光。

咚!

咚!!

咚!!!

朱红大门似乎也被鼓声催得急了,忙忙打开。

当值的衙役眼角还粘着眼屎就钻出头来:“敲敲敲,敲什么敲,要死了你!”他睡眼惺忪,脾气倒是暴,连人都没看清就破口大骂。

苏潋歌见有人应门本想放下鼓槌,但力有惯性,她收势不住。

于是又闻一声巨响,响得那衙役的心都重重蹦了一下。他蓦地瞪大一双眯缝眼,就见堂鼓漏了,堂鼓倒了,堂鼓架子也散成条了。

而罪魁祸首正拎着鼓槌,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待会儿给你修,成吗?”

唯一女主:苏潋歌

神奇宝物:鱼舍利———口含此物,可藏水中半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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