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天上又下雨了。

识海里像是堆出了湖泊。

那些颗大大小小珍珠米粒一般的眼泪其实化不成实形,却足以在消散前荡开涟漪。

苏漱抵着额心,声音低低,近乎是叹了口气:“不难过了,宋稚意。”

他略显生涩地安慰道:“已经过去了。”

他的声音风一样吹进识海里,难以分明其中的情绪,却格外有力量,和缓地抚过那些痛苦黯淡的回忆。宋稚意瘪了瘪嘴,难得乖乖的,仰头把眼泪止盛在眼眶里。

那把绵软生甜的声音犹如打湿了的棉花,巴巴可怜的:

“今天晚上我还要听故事。”

“嗯,给你念。”

“不要白雪公主和恶毒后妈了。”

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苏漱失笑:“好。”

“也不要单曲循环,要轮播。”

“好。”

“我还要点播。”

苏漱半个“好”字滑在喉咙里。他微微眯眸:

“宋稚意,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好吧,那你就不好。”宋稚意噘噘嘴巴,见好就收。

苏漱带着点笑地哼了一声,没跟她计较这种一语双关的小把戏。

他指尖点了点桌面:“情绪好点了?”

宋稚意不好意思地抬手捂住半张脸。指缝虚开,从中露出一双乌浓灵动的眼睛来——

那两弧弯弯长长的睫毛不老实地动着,像飞荡的秋千。她调子黏黏糊糊的,腼腆又娇气:

“嗯哼。”

苏漱挑了挑眉,指尖搁下,眼中化开点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

宋稚意很快从那点不好意思中抽出身来。

她盘腿坐着,身体左摇右晃,像个好动的不倒翁:“还有什么问题,问吧问吧!”

“错过这个村说不定就没这个店了噢!”

声音绵甜,毫无威胁力。

苏漱身体放松地后倚,长腿叠搭着,闻言抬眉,悠慢含笑:

“这回能不哭了?”

宋稚意格外有骨气:“不哭了!”

“好。”

苏漱放下腿,椅子滑向桌边。

他随手摸过一根笔,转在指尖,再开口时面色已经淡了三分:

“我想知道,

在你说的一切都成立的前提下。”

宋稚意屏住呼吸,听耳边那道略显冷淡的少年嗓音一字一句扣问:

“这个能给予你许可的人为什么是我。”

心中悬石高举。

宋稚意摇晃的动作定格住,像被冰封的雕像。

她脑中飞转——

系统千叮咛万嘱咐,气运之子之所以有资格代行天道、把守界门,在于他们身上背有世界气脉。而也正因此才绝对不能让气运之子知道这一关窍,以免动其命数,引入歧途。

换言之,宋稚意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向苏漱点破他的气运之子身份,否则涉及的就再不是界门问题了,而是这方世界的气数。

然而眼下,苏漱已经快要摸索到这一环。

宋稚意浑身一个哆嗦——

老天鹅,谁来教教她这要怎么圆。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足以在任何评判标准下被判定可疑——

就在宋稚意攥紧手指提心吊胆地觉得自己这次确实是玩儿完了的时候,耳边又晃过飘忽一声,“……算了。”

识海外,苏漱挪开眼睛,避过显示屏里映着的自己。他轻捻着笔杆,在心底无声地又跟自己说了句,

算了。

什么算了?

宋稚意探头探脑。她抿起嘴巴,直觉气氛古怪,一时间不敢说话。

苏漱深吸一口气,睫毛垂落的倒影并到乌色的瞳孔里:“最后一个问题。”

宋稚意支起耳朵,听他一字一句,贯珠扣玉:

“宋稚意。”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

宋稚意陷入一阵莫大的哑然里。

……该说什么?

这就是气运之子的敏锐性吗……?

她久久没吭声,苏漱垂眸:“我知道了。”

他将笔插回到笔筒里。

玉白的手拢起,眉心嵌上一道折痕。

宋稚意本来还在心下打擂鼓,这会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这算全自动答题吗?

这一会子他到底知道什么了??

缺少视觉的辅助,只靠只言片语揣度人心确实是有些难为人,宋稚意知道自己斤两,决定放过自己。她抿了抿唇,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

“苏漱,你不高兴了。”

语气肯定,不加犹疑。

苏漱也不瞒藏,冷冷淡淡嗯了声。

“……不生气,”像是被他传染,宋稚意也蔫蔫地低落了情绪,她手指缠着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缠着,几乎没怎么思考地脱口而出道:“我哄哄你嘛。”

“?”

苏漱恹懒抬起眼皮,想着她又有什么花招——

宋稚意眼睛骨碌碌地转。

想了想,她道:“我说好话哄哄你好不好?”

又是那种甜腻腻、好似蜂蜜扑着芳甜香气袭人满面的语气。

苏漱喝了口水,态度不怎么积极:“随你。”

宋稚意心下大定——没拒绝就是同意!

她清了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吹彩虹屁:

“苏漱,你真的超级超级好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最最好看的人!”

语言质朴,却直抒胸臆。

托音色的福,宋稚意认真哄人的时候,再离谱的话都像添了一颗真心进去。更别提她此刻格外真情实感——那把本就清甜的声线好似泡进了蜂蜜水里,甜得简直能直润到人心里去。

苏漱眼皮一跳。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水杯又喝了口,语气平平:“继续。”

——有戏。

宋稚意嘴角上翘。

她托着侧脸,唇边漾着小小的梨涡,继续甜言蜜语:

“还很厉害!一下子就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像会读心术一样!”

……她的心思,确实很难读不懂。

苏漱往后靠了靠,杯子放在手边,长腿复又交叠起,姿态闲适:“嗯,还有呢?”

“还有很体贴!知道我难过就不逼我往下想了,还会安慰我。”

宋稚意一时间灵感纷飞如雪花,都不用苏漱再开口,连迭的好词儿就一套一套从她嘴里冒出来。听她从体贴说到友好,又从友好说到善良,苏漱终于坐不住,颇有些汗颜地止住了她:

“可以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优良品德。

被他中断的宋稚意咂摸咂摸嘴,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她也不强求,两轮月牙眼弯弯着喊他的名字:

“苏漱。”

她晃着脚:“你被我哄好了吗?”

“……嗯,哄好了。”苏漱把功成圆满的水杯放回桌角。显示屏里,身形清越的少年人看着自己,声音随着眼睛垂下去:

“别多想,本来也没生你的气。”

“嗯哼!”

……

---

下午刚过两点,苏漱到校。

校园里此时人还不多,一路上浓重的绿荫花影交织成繁茂的自然生态。

苏漱穿过几条大路小径,进到高一的教学楼。

还没进班,走廊上正打闹的两个影子看见他就齐齐撒了手,风一样飞过来——

陆谦眼疾手快,一巴掌把就要飞扑到苏漱身上的高山新揙开。顶着后者虚张声势的怒视,他施施然揣起手来,未语先笑三分,狭长俊逸的眼眯得像只狐狸:

“难得,真是难得!”

他摇摇头,一副活久见的稀罕模样:“连我们漱都学会旷课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漱注意力转向他,挑眉,目光无声抛问:

有事?

陆谦老神在在唔了一声,下巴和眼神一块示意他看旁边略有些心虚的二傻子:

“今天上午你没来,你好大儿就问我借化学作业抄,整张卷子所有f选项他全抄成5了,被化学老师逮了给我俩一块扭送到老于那儿去了。”

老于是他们班主任,大名于津,三十出头就已经当上了年级语文组长,是个喜欢捧着保温杯混在早读里沉浸式朗读诗词文赋的奇人。老于有自己的一套教育理念,坚持要以心化人,对于犯了错误的学生不能疾声厉色,而要徐徐“感化”——

就比如陆谦和高山新这次,俩人中午连家都没回,被老于摁在办公室里就是一顿苦口婆心的“感化”,直到食堂快撤餐了才把人放走。

——所以有时候,也难怪他们班同学会偷偷喊老于“唐僧”、“三藏大师”。

陆谦想到中午的经历,糟心无比。

他指着理不直气焰也高的高山新,牙痒痒地让苏漱评理:“你知道这傻子多可气,平常写个5从来没见他那么规范过,偏就这回标准得跟特么印上去似的,在化学老师那儿连狡辩都狡辩不了。”

高山新拒不认罪,嘴炮一流:“那不是你写字太抽象了吗,哥们儿也没见过那么像5的f啊!”

陆谦撸起袖子:“好好好不服是吧,小爷我今天就要武德充沛让你长长见识!”

高山新丝毫不怕,仗着人高马大的体格撸起袖子就是干。

他俩这边炮火连天。

苏漱也不拦,笑吟吟靠在一旁的墙壁上,喊起正趴在识海里无聊到长蘑菇的宋稚意:

“听喜剧吗?”

他悠悠慢慢,那把好听的嗓子含笑补充:“现场转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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