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他。”虚弱的女声从角落传来,劳伦斯面露不甘,却仍放开扼住对方喉头的手。
漆黑的地下广场中,唯有顶部的通风口投射下月光,聚焦在广场中心跪坐的男人身上。
劳伦斯后退一步,黑暗重新掩上他的面容,只剩修长的左手曝露在光下,他指尖挑着的魔力导线像风铃上垂挂的珍珠串,圈禁着跪坐的男人——尽管他看上去已疲倦到没有能力反抗。
男人身着纯白教袍,袍底金色的橄榄枝纹有几处褪了色,像被虫咬出的残缺。尽管才被劳伦斯无礼地对待,他仍舒展着眉眼,见不到一丝愤恨。散落的金发中夹杂着几缕雪白,在月光下晃得人头晕目眩,塞米拉伸手挡在眼前,从指缝中观赏着近乎凄美的这一幕——
平和仁善的主教被禁锢在广场中央,苍白的那只眼剔透得像祭坛前的仙泉,而另只浅蓝色的眼在月光中也近乎透明,他的姿态狼狈,神情却与平常无异,劳伦斯的魔力导线挂在教袍上,竟有几分像月光结成的眼泪。
这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夜祷。
在喊出那三个字后,塞米拉被这一幕晃得失神,直到她把视线又移向阴影里的劳伦斯,她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但感受到了他的迟疑。
“你可以感受到的对吗?”塞米拉用手指轻触地面,填满了广场的暗金法阵亮起,它净化着来自教堂源源不断的诅咒。
“劳伦斯,放开他吧。”塞米拉说:“看来莉里昂的北地遗民们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只是偶尔需要违反一下宵禁,来教堂净化诅咒。”
“那浴场里的事情是谁做的?”劳伦斯并未被她说服,冷冷地问道:“塞米拉,你好像完全把克里斯缇娜抛在脑后了。”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克制住自己,主教会为我们提供线索的对吗?”
主教朝塞米拉微微一笑:“莉里昂里没有北地遗民会做这样的事。”
身上的魔力导线猛得收紧,他像被网住的鱼一样绷直,直到塞米拉惊呼着抓住劳伦斯的手,他才又能呼吸。
“劳伦斯,我相信他的话,就算真的是北地遗民做的,主教也并不知晓。”
塞米拉在匆忙中握住劳伦斯的右手,掌心温暖的触感使他微微一愣,但他还是愠怒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那么容易相信北地遗民了?”
塞米拉垂下眼,掀起主教的袖子,露出他瘦弱但白皙的手臂:“他没有咒印,我想在长久的修行中,主教找到了祛除诅咒的方法。”
她指向主教苍白的那只眼:“以一只眼睛为代价,打断了遗民诅咒的内循环,将其引到这个场地法阵中净化,同样,主教以自己为媒介,一步步帮镇中的北地遗民淡化诅咒。”
“其实你也发现了对吗?”塞米拉双手握上劳伦斯的左手,“放开他吧,他和你爸爸不一样。”
劳伦斯走入光下,和塞米拉一起把主教搀扶到墙边,主教脱力地昏了过去。外面下起小雪,在通风口的月光下如羽毛般飘摇,他们肩并着肩,看着这样的景象,等待着钟声敲响。
“两点了,还没有来吗?”劳伦斯苦笑着说道。
“救我们的人吗?估计要明天早上才会发现吧。我们不可以自己回去吗?”
劳伦斯看了她一眼,又别开头,言简意赅道:“我们被皮提娅耍了,准确来说是我。”
塞米拉目瞪口呆,她结结巴巴地说着:“我以为…你只是想等我魔力恢复后…我们一起出去。”
劳伦斯伸手一挥,抛出的法阵被铁门弹了回来,广场上魔力与雪碰撞,炸出一团轻烟。
“我们出不去了。”
黑色的诅咒如藤蔓般扒紧门栏,凝视久了那些难以言喻的尖啸与咒骂会像棉絮一般填满你大脑,塞米拉连忙挪开视线。
劳伦斯轻笑道:“不久之后皮提娅会带鸟卜者来这里。鸟卜者许诺帮她复仇。她或许真的认为鸟卜者不会伤害我们,以她的脑袋想不到鸟卜者和旧贵族之间极大概率有见不得人的交易,她只会认为鸟卜者和她一样把矛头指向某几个太阳神教徒。”
“鸟卜者和旧贵族之间居然会有联系。”塞米拉若有所思:“不过也没奇怪…等等…我想到黑色山鹬是什么了,卡拉瓦乔女士说当年在预言里见到黑色山鹬后不久就发生了猎巫运动,前不久,她又在预言里见到了黑色山鹬。”
“我们一直找不到黑色山鹬的信息,因为我们一直局限在符号解读的范畴。”塞米拉激动地说道:“黑色山鹬曾经是加斯科尼家族的族徽!”
“而且鸟卜者会使用遗民法术。”塞米拉竭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小声说:“鸟卜者能驱使乌鸦,”她把探访那晚的细节详细描述了一遍,“她有没有可能会使用遗民诅咒?”
“很有可能。鸟卜者能长期生活在北地山脉里,免不了和那群遗民打交道,这种纯为利益驱使,没有原则的女巫向北地遗民靠近也没什么不可能。“劳伦斯淡淡地吐出这串话,引得塞米拉惴惴不安。
“也就是,皮提娅那个笨蛋,以为自己和鸟卜者做了一笔划算的交易,然后制造了这么多次机会,鸟卜者出现在这里八成和旧贵族有关联。这里可曾经是加斯科尼公爵的势力范围!“
“好了。”劳伦斯揉了揉塞米拉的头,“事已至此,先说说为什么你相信他吧。你经常凭直觉下结论,再慢慢找原因说服我。”
“你说主教吗?”塞米拉垂下眼帘:“他是克莱恩院长的哥哥。”
“嗯?”这下轮到劳伦斯露出讶异的神情。
“我在优西比乌修道院时,曾经进入过克莱恩院长的回忆。”塞米拉说:“克莱恩的诅咒来源于他的哥哥。我之前一直认为是安特罗斯主教的净化与教皇的压制,令他无法动用跟黑色曼陀罗相关的诅咒。但其实克莱恩的诅咒从一开始就不完整,他的魔力通路没有被打通,因为他的哥哥没有真正地死亡。”
“你怎么确定的?”
“感觉。”塞米拉托腮看向劳伦斯:“先有的结论,看到你和他对峙的时候,突然把档案里的线索还有我接触到的回忆串了起来,他有时候的神态和克莱恩院长太相似了。”
“就到此为止吧。”塞米拉突然认真地看向劳伦斯:“如果我们能够安全出去,你可以放下偏见好好了解一下克莱恩院长和主教。”
塞米拉气鼓鼓地说:“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怀疑。”
“这些其实不足够说服我。”劳伦斯将头靠在膝盖上,刘海垂落,那双颜色与北地遗民相似,但神态却完全不同的眼瞳,在光影明昧中直抵塞米拉:“因为是你,我才没有杀了他。”
塞米拉怔愣片刻,突然舒展出笑意,她从串珠袋中掏出炭笔:“你来画画看。”
“画什么?”
“随便什么法阵。”
劳伦斯了然一笑,他想起7年前的晚冬,那时他与塞米拉一同升入安珀城的文法学院不久,在新学期的伊始,两人一同穿越城外的尤加利林,想要去狩猎女神的祭坛求一则神谕。
塞米拉一本正经地和手捧仙液的女巫们说:“我想问问看卡珊德拉教授会不会真的当我的导师…好吧,其实我想知道我适不适合研究北地遗民。”
女巫们笑作一团:“神谕不是用来求这些的,适不适合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我自己?”
女巫执起塞米拉右手:“用你的手在每个法阵中描画‘自己’,向内寻求你自己的声音,然后你会知道‘你是什么’,而不是向狩猎女神询问‘你适合什么’。”
“不过,”女巫们说道:“如果你想求爱情神谕,可以和你旁边的这位男巫一起,不过你们带了正满33天的玫瑰花苞了吗?”
“呃…我们不是…”塞米拉连忙拉着劳伦斯跑开。
早过了西岸最寒冷的时节,在湿润的尤加利林中,气温恒定在舒适的临界点。从日落到月上中天,塞米拉一直蹲在尤加利树下描画,轧下了好几株冒头的草叶,她几乎忘了劳伦斯还在身边,喃喃自语着:“生长魔法…我只会把好好的植物害死…火焰魔法…有时候火太旺了…水纹魔法…唔我远不如赛维…到底什么才是我呢?”
“塞米拉,”劳伦斯一直在旁边耐心陪伴,他提醒道:“你为什么要和赛维比呢?你的思维偏了,女巫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凭魔法效果的高低优劣来去判断自我呢?这样和崇尚力量与等级的异教有什么区别?”
他折下一枝尤加利叶,用叶梢点着塞米拉的鼻尖:“我们寻找与自己最契合的自然意象,魔法只是媒介。”
清新的气息终于使她从抓狂中清醒:“好吧。”她抱着膝盖窝在树根处,看起来失魂落魄。
“你看起来很累,我背你回去吧。”
“啊。”塞米拉满脸通红,嗫喏道:“我还是走得动的,这样很不好。”
“为什么不好?”劳伦斯蹲在塞米拉面前问道。
塞米拉从背后掏出一枝玫瑰花苞:“因为我喜欢你,如果我不和你说清楚的话,这样显得我在占你的便宜。你可能只是把我当朋友对吗?你对每个人都很温柔。”
劳伦斯率先挪开视线,他要怎么告诉塞米拉自己对她坦率的眼神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呢?他只能克制地亲吻着塞米拉的眼皮,用他从来没有过的,胆怯的声音说:“可是塞米拉,我有一半的北地遗民血统。”
“我比你更早找到自我。从我发现自己能用声音号令鸟雀开始,我就知道那代表压迫与控制的血统,比我想象中的更强大。”
“唔,可能你只是在自然中匹配到了‘领头鸟’,就是飞在鸟群最前面的那只咕咕。”塞米拉接着说道:“劳伦斯,当你看到‘控制欲’时说明你已经离它很远了,比如你会征求我的意见再背我,不管你怎么想的,至少你尊重我了对吗?你没有说‘塞米拉你就乖乖待我背上我们回去吧’。”
劳伦斯记得自己被他逗笑,至于回去的路上,塞米拉在他背上睡得不省人事,他悄悄珍藏起了那支过期的花苞。
所以当塞米拉把炭笔递给他时,他在地面画了一圈玫瑰花环,尽管地面已经有了净化法阵,但一株玫瑰还是顽强地从砖石地面破土而出,向月光的方向展开花叶。
“你的生长魔法施得比我好多了。”塞米拉说:“在西岸还有哪个男巫比得过你呢?劳伦斯,不是我阻止了你,如果你没有犹疑,主教根本撑不到我醒来的时候。是你的自我把你拉了回来。”
“自我总是在改变。”劳伦斯释然地说:“经历也构成了我们的自我。”
“谢谢你。”他低声说道。
沉默片刻后,他警觉地看向铁门:“有人来了。”
拉尔夫在赶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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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Take Me to Church(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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