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房间里,电流声和呼吸声交融,程遂看着眼前的少年,等待一个回答,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大约十二小时前,他还是一名荒原城的普通市民,装配了极少电子元件、没有安装生物义体、没有纹身、害怕暴力、避免冲突,他在市政厅下属的部门上班,有政府给予的足够一名成年男性所需摄取的维生素和蛋白质配额,如果他与某个人组成家庭,配额甚至会增加到150%,这份供给至少足够他养育一个相对健康的孩童。
而相对应的,他所要做的不过只是按时上班、完成工作,并在治安混乱又管制严格的城市中,尽量保护自己活下来。
如果存在一本叫做荒原城市民存活指南的书,程遂敢肯定,作者一定会在首页就敬告所有市民:要想安安稳稳活下来,首先,要避免与职业杀手接触。
但十二小时后,他看着怀里的职业杀手皱着眉、陷入晕厥,几乎未经过任何迟疑,再一次对他施行了急救,并迅速在荒北区找到了黑市交易人,以极高的价格买下一盒神经制动剂,就像他第一次救下凌,买了那包昂贵的纳米骨水泥。
随后,为了防止凌再次消失,他将那栋只有老鼠和凌居住的废弃新式塑钢厂从里到外监控了起来,顺带黑进凌的个人终端,找到了维森的所在。
维森还活着。
虽然从全息屏上看起来有些半死不活,但确实还活着。
程遂仍然不知道凌与维森之间的瓜葛,他只是凭借经验和逻辑推断,凌会杀掉维森。在穷举了每一种处理方法后,他最终选择将这份权力交予凌。
“你如果想杀他,我会给你三天的时间。”
程遂如是平静地说道。
凌一贯轻松的神情终于严肃了几分。
他看着这位寡言又冷静,却总是陷入某种无法推断的疯狂中的人,认真道:“我杀掉维森,有三天的时间逃出荒原城,去天穹?”
“天穹,星海,或是离开穹星,去瓦尔哈拉、尼罗,都随你。只要在荒原的市政管辖之外。”程遂道。
凌察觉到对方的眼神,问道:“医生,你最近一次睡眠是在多久之前?”
在他昏迷的十个小时间,程遂或许一直清醒着。
程遂简单计算,很快回答:“三十一小时前。”
他并不明白凌这问题的意图,但他知道自己的大脑仍然处于亢奋状态,他的逻辑依然可以很清晰。
“我很清醒。”如果凌决定要杀掉维森,他仍然有能力做到他所承诺的。
凌看着程遂眼中密布的红血丝,问他:“数据总是有迹可循,对吗?”
程遂点点头:“理论上,是的。”
凌继续说道:“就算是你的技术。”
程遂没有回答,他明白凌的意思。
就算是他的技术,也无法做到抹除所有痕迹。维森死亡后,凌在他的保护下逃出荒原管辖范围,而他在背后所做的支撑,或早或晚,仍然会被市政厅和安全署所知晓。
但那是之后的事。
脑机系统中,安德森的信号申请接入,但系统在程遂的指令下,拒绝了对方的申请。
今天早些时候,他已经给安德森报备过,以脑机系统出现故障,需要维护为借口,请了三天假。
安德森颇为关心地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忙,程遂自然装作一切如常拒绝了对方。
但安德森对他说道:“我是说,你正在忙的那件事。 ”
程遂当时正坐在床边,看着仍在熟睡的凌,不知道这场混乱会走向何方,但仅剩的理智和逻辑告诉他,如果他已经在做错事,最好尽可能不要牵连更多人。
于是对安德森说道:“我只是脑机系统出现故障,谢谢老师。”
但此刻,安德森再次找来,程遂知道,时间在催。
“你的决定是什么?”他问凌。
“杀掉维森。”凌抱着蚂蚁玩偶,认真地对程遂道。
程遂点点头,像一台超负荷运行的机器,大脑滚烫,外壳冰冷。
这决定在他的计划策略第一行,是他考虑得最为完善的一个计划。
他有99%的把握,能让凌杀掉维森后安全逃走。
但他想到了绿洲那几具死在白隼刀下的白色上帝的人,红色的血液混着乳白色的义体油,断裂的生物义体或机械被如此染上粉色。
又想到维森站在众人之前,敲着香槟酒杯,优越十足的模样。
不过没关系。维森并非好人,程遂微微点了点头,没关系的,就像凌所说,这城市需要他那样的医生,拔掉有害的病毒。
安德森的信号再次申请接入,冷不丁吓程遂一跳,他给出拒绝的指令,重重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凌却突然笑了起来,对程遂道:“医生。”
“嗯。”他抬眼看着对方。
凌将蚂蚁玩偶放到一旁,撑手靠近程遂的脸:“创伤后应激障碍,你的病,很严重。”他问他:“你自己知道,对吗?”
程遂想起来昨天,凌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为什么反复提及,他再次沉默。
“你不是杀手。”凌对他道:“也不是什么地下帮派的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程遂未能捕捉到这句话的深意,他的视线被少年的脸所占据,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跟昨天不同,似乎没那么疯狂或嗜血,也没有杀手的冰冷。
或许,之前看到的是假象。程遂有一瞬间这样想。或许凌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职业杀手。
或许那把白隼不曾握在他的手中,或许维森没有被他带走,或许他没有连续三十一小时不眠,布置了三套周密的计划,以帮助这个人去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程遂的眼睛中充斥着红血丝,他的大脑已经准备好要接纳堕落和罪恶,但胃和神经显然还没跟上,在三十一小时的不眠不休后,终于因为凌的“杀掉维森”而有所反应。
就像膝跳反射般,在程遂的逻辑无法解释的地方,他的胃再次揪作一团。
杀掉维森,凌逃亡到任何不是荒原城的地方,安全地在某个程遂再也无法够及的地方活着。
程遂急忙站起身来,冲到凌的洗手台前。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
“医生。”凌终于起床,他走到隔间里,拉开抽屉,随后是上膛、退膛的声音。
“我的病,来源于我的工作,你知道的,不往身上装一堆东西、不足够强,我会没命的。但你的病呢?来源是什么?”
程遂撑着洗手台,看着镜中的自己,仍然在尝试让这个人相信自己要帮助凌去杀掉维森这一切计划的“合理性”。
他没回答凌的话。
他的病,来源于那个声音,嘈杂的车流、装甲悬停机卷动的气流、求救、皮肤破裂、血液涌入气管淹没声带、哀嚎中断。
他曾清楚地听见一个生命被夺走,以残忍而暴力的形式,那个声音或许并非向他求救,但他也确实曾无能为力。
凌继续检查着手中的枪支,冰冷的金属在他手中似乎极为趁手,白皙纤细的手指甚至将手中一支弃子熟练地旋转了两圈,这支消音手枪深受凌的偏爱。
他对程遂道:“我猜,医生的病来源于你的听觉,你曾经听到过什么,让你害怕。”
程遂不置可否。
他看到凌已经换上了西装,从隔间中悠然走出来,得体的剪裁衬着少年挺拔的身段,紧实的大腿上绑着皮质枪套,凌正毫不避讳地往里面装上一把枪,和一把匕首。
虽然并非杀手,但程遂也知道大腿枪套只是一个实用工具,但凌这样装扮,却让程遂觉得似乎并非只为了实用,或是不止实用。
像嘴角那颗痣一样,吸引着程遂的眼光。
“医生,”凌的声音将程遂的视线往上拉回对方的眼睛:“我没办法在你的监控下生活,三天也不行。”他用枪管指了指天花板:“你想,这三条小狗替你盯着我,我怎么洗澡?”
程遂一时顿住,谁会考虑这种问题。
他看着凌穿上了西装外套,又套上一件大衣,挡住了腿上的枪。
杀手会为了保护自己,在洗澡的时候也戴上枪套吗?
随后,他一脸严肃地答道:“我改过代码,监测到个人**事件,它会自行消除数据。”
“啊,”凌走到程遂跟前,直直看着他:“那如果我利用这一点,假装洗澡,结果逃走了呢?”
“整栋工厂都有我的监控。”程遂冷静道。
“都能监测个人**吗?”
“都能。”
凌扬起嘴角,张扬的笑容:“那如果我全程裸奔呢,你的小狗们岂不是会乖乖闭上眼睛,放我逃走?”
“...”
凌的病应该已经好了大半,程遂想,和在严肃的情形下去评测软糖哪款更酸一样,极为跳脱又让人无奈的思维又回来了。
凌笑了半天,对着状态极为糟糕的程遂道:“医生,虽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但我知道你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的PTSD。就像我昨天因为极其严重的电子排异神经痛,卑鄙地用了高赫兹音波作自我防御,说起这个,抱歉。”他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随后,他认真地对程遂道:“我的意思是,医生,我不要你计划杀人,哪怕参与也不要,你需要休息,像我一样,睡十个小时。”
凌的眼睛很亮,像大灾害前那种真实的河在阳光下反射的光。
程遂思考着这句话。
他知道那声音是凌假装赶走老鼠、实则为了让他陷入致命的耳鸣,也知道凌因为疼痛虚弱所以陷入极端的自我防御,试图把他作为闯入者绑起来。
但是,是吗?
因为PTSD,所以救下凌之后,极端地害怕对方再次陷入危险,极端到监控一个成年人,甚至制定了计划要帮助这个人杀人,甚至包括那个带着侵入和反制的亲吻?
他还没接受这个结论,只下意识般单手抓住凌的手腕,阻止对方准备出门的动作。
“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说不出之后的话,现在该说什么呢?别走?别自己去杀他?
“医生,”凌直视着程遂,仿佛作出承诺:“我不要维森的命,我会活着,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程遂的瞳仁中印进凌的身影,像某种自然光线,他问道:“什么任务?”
凌张扬地笑着:“医生拜托过我的啊,帮你切除听觉神经。”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四大典型症状为:反复体验创伤**件——闪回(flashback);回避与创伤事件有关的刺激,或情感麻木;心境和认知改变;警觉性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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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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