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翎睁开眼。

映宛还在她的面前，歪着头，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芮翎和她对视一会儿，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映宛不满地问。

“我想起你的小时候了。”芮翎诚实地说。

映宛的脸立刻黑了：“你比我还小好几岁！”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芮翎深深吸气。

她发现自己依然在那个灰色房间里：“我在做梦吗？”

“你觉得呢？”映宛反问。

“那你为什么能和我一问一答？”

“因为我也在做梦。”

很奇怪的回答，做梦又不是大型联机游戏。

但是芮翎接受了：“好吧。”

她四下张望：“我要怎么醒过来？”

映宛的表情变了变：“醒过来？”

“所有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

“很多人并不这么希望。”

芮翎望着她：“比如你？”

映宛颔首：“他们认为，在这里，比外面好很多，不是吗？”

“不是。”芮翎斩钉截铁。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会梦到她？”映宛反问。

肩上落下一双手，芮翎回头。

是紫丁。

但她看起来不像紫丁。

她看起来是一个正常的姑娘，皮肤红润，身体柔软。

紫丁笑嘻嘻地问芮翎：“你想我了吗？”

芮翎慢慢起身。

距离她离开疗养院不过几天，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想的。”

紫丁的笑容灿烂：“所以......你也梦到我这样请求了。”

芮翎沉默不语。

如果有一个梦，可以让紫丁身体完好；

在这个梦里，她朝气蓬勃，满是希望；

她会笑，会和芮翎说话；

——怎么会有人不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芮翎的嘴唇干裂：“我......”

紫丁消失了，芮翎抬起头。

她还在电脑桌前，好像从未起身、从未离开过。

芮翎茫然。

“你竟然会自己做梦，好神奇，怪不得你能破解我的芯片。”

映宛惊叹：“芮翎，你很不同，你会走得比我更远”

芮翎勉强笑了笑。

她不同，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映宛望着她，目光中有忧伤。

芮翎咬着嘴唇。

“为什么不告诉你妈妈，你很爱她？”

芮翎突兀地问。

映宛神色一僵。

许久，她扬起唇角：“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

和老太太的回忆差不多。

映宛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但她并不缺爱，她和妈妈生活得很好，虽然拮据，却很快乐。

——她这么以为的。

直到那次嘉年华，父亲的出现，唤醒了她最深处的记忆。

得到过再失去，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她有难过，有幻想，幻想另一个世界，父母和睦，财力充裕。

她和母亲生事，偷偷搜集架构的知识。

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成为顶尖架构师，打造属于自己的梦。

零点街最初的人，都是被她的梦想吸引而来。

私下学习架构当然违法，映宛并不害怕。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她和妈妈还是很像的。

都有一往直前的执拗。

还没等大家都学会，另一个人来了。

克尼。

他目的明确：搜集芯片，倒卖合成霜的正版梦境。

比起架构梦境，这样来钱快得多。

学生们一一倒戈。

映宛一开始并不赞同，但克尼找她谈过几次，告诉她：自己是做了错事被赶出合成霜的，合成霜的人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来试着破译芯片中的梦，倒卖的钱部分返还合成霜，部分给他们。

合成霜自己不能明面做，于是许诺他，只要做得好，就有将功抵罪、重回合成霜的机会。

克尼告诉她，有她的帮忙，他们可以一起去合成霜。

她会是最厉害的架构师，梦境部的废物们无人能及。

映宛动摇了。

那毕竟是合成霜。

她想，如果她能进入合成霜，是否可以平息父亲的怒火？

时过境迁，母亲父亲都老了。

母亲现在，对于自己私学架构技术也并未阻拦。

——也许他们一家人，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为了这个目标，映宛开始帮助克尼。

她建造导出梦境并储存的机器，克尼的要求有些奇怪：他希望这个机器能够储存的梦越多越好、越久越好。

映宛照办，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真能捡到那么多芯片吗？

他们开始试水，小范围宣传这项业务，很快有人找上门。

就这样，零点街渐渐有了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名声。

映宛还在改进机器。克尼的要求越发详细，让她捉摸不透。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听见克尼和一位合成霜的官员说话。

他们说了很多，映宛大部分都记不得，只记得最中心的一条。

——让机器能够上传人类意识，把意识输入梦境，存在梦里。

一座机器，就是一个世界。

许多人的意识，就这样被分解成数据，永远留在梦境里。

永远的永远。

映宛的冷汗浸透衣服。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面对母亲的关心一言不发。

她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她后悔莫及。

她向往那些炫酷的梦，也私下里架构着家庭和谐的梦。

但，永远留在梦中？

听起来像是一场梦想成真的盛世。

正在无知无觉成为帮凶的她却知道，只是代码和代码，在机器里循环往复。

他们逃不出架构的牢笼。

那样，还算活着吗？

她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那台机器几乎完成，每一次使用完离开，映宛都感到自己越发不能从梦中脱身。

她正在被一丝一毫，抽出自己的身体。

她焦虑不已。她想反抗。

但她无能为力。

——于是，她懦弱地决定逃跑。

跑去哪儿？

克尼的背后是合成霜，无论跑去哪儿，合成霜掘地三尺，也能把她挖出来。

映宛坐在猎手总部的小房间，沉沉思考了许多日夜。

她明白，只有一处地方，是自己可以躲入、而不被合成霜找到的。

她比合成霜高明。

她已经为自己打造了最好的庇护所。

那就是——她的思想。

永远躲在自己的梦里。

她想起那个自己原本一切动力的根源。

让她在一个美梦里，待得更久一些吧。

上天保佑她不会很快厌倦。

于是，她开始把应该用在机器的最后一部分技术，用在自己的身上。

她开始上传自己的意识。

她在自己的身体里注入了一小股液态金属。这种金属腐蚀性极强，不用多久，金属就会从内向外吞噬她的全身。

她的外表无异，她的身体内部已经是一具空壳。

在那一刻到来时，她贴着芯片，写好了字条，安静等待金属蔓延至大脑。

字条上写着：

“克尼：

我已经离开了。

你知道我在哪里，但你无法找到我。

这枚芯片有生物识别密码，密码就是我的母亲。

别高兴得太早，密码用作自毁程序。

超过24小时感受不到我母亲的生物特征，它就会自动销毁，你想要的一切为我陪葬。

如果真的有人能解开，那就是我输了，我无话可说。

在那之前，你可以继续做回到合成霜的美梦。

——哦，我忘了，你最想做的那个《杀死100人，重回三区成为执政官》梦，也被我封起来了。

你可以继续努力。

映宛”

映宛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眼神渐渐模糊。

她的大脑正在体内融化，完全融化后，她的身体也会成为一滩无声的水，顺着房间墙壁的缝隙流走，像世界上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映宛闭上眼。

她错误而怯懦，狼狈逃离自己造成的烂摊子。

如果，这样能让克尼气急败坏，让合成霜束手无策，就好了。

如果，这枚解不开的芯片和里面生物识别自毁程序，能够保护母亲至所有阴谋的最后，那就最好了......

失去大脑神经连接，金属芯片掉在桌上，几乎没发出响声。

映宛目光空洞。

液态金属从内部向外蔓延。

她就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无影无踪。

桌上，安静的芯片里。

映宛再一次睁开眼。

她的父母聚在面前，张开双臂微笑着。

因为殚精竭虑，她最后设计得有些匆忙，父母的微笑有些公式化。

但映宛不在乎。她很开心。

她抱住他们，由衷地笑起来。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快乐结局。

**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快乐结局。”

映宛微笑着。

眼泪从她的眼中落下。

眼泪像一座小小的晶球，倒影芮翎的身影。

芮翎伸出手，那滴泪就飘入她的手中。

眼泪映出灰房间寂静的墙壁。

“这真的是......结局吗。”

许久，芮翎喃喃自语。

还是无数个......新的开始。

映宛笑着：“当然。”

但她的泪更加汹涌。

“我过着我的一生......”她断断续续地讲述，“我为自己设计的一生......我很快乐......我很满足......我父母和和美美，很爱我，我有我想要的一切......我甚至设计了一座合成霜的大楼......比他们现实里的漂亮多了......”

泪水让她的脸变得透明：“我只是十分遗憾......非常遗憾......非常想念......我的母亲。”

芮翎闭上眼。

公式化的梦境。

映宛住在这里，住在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里。

她日复一日过着梦想的生活，日复一日听着母亲的“我爱你胜过一切”。

而她真正的母亲，在外面，隔着芯片和无数代码，想念她。

徒劳地等待她。

绝望地拯救她。

芮翎松开手。

那滴泪就直直坠向地面，碎成上千万的数字微粒。

芮翎说：“谢谢你和我说的这些，我一定......会帮你。”

她轻轻吐息：“现在，我要醒来了。”

于是，她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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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所有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