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的语气。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

余明朗沉默着，脊背微微绷紧了。

他望着安曼达的眼睛，那双眼眸闪着质问的神色，像被风吹开的湖面。

“你就这么肯定？”男人镇定地反问。

“因为，你犯了一个错误。”安曼达缓缓摇头，“你在我的意识空间里，伪装成我的上司，也就是边区的军官。我当时反问那个让我离开意识空间的人，我说我明明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边区工作？”

余明朗的目光瞬间锐利了。

“然后，那个人说，‘以努比斯星军人的名誉命令你，赶紧出来！’”安曼达顿了顿，模仿着记忆中那个不容置疑的威严口吻，“以努比斯星军人的名誉起誓，或者下命令，这是我们军方学院的常用语。所以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克服了不愿开门离开意识空间的潜意识，然后打开了房门……真正意义上离开了意识空间，撞上了门外的索恩医生。”

“但是，”安曼达看着余明朗，一字一句道，“索恩所在的医学院系统，并不是军事化管理！他只是因为义体研究方面的天赋和经验，在毕业后被选拔到军方医院的，他压根不会清楚努比斯军区学院的常用语！”

“而你，”她紧紧地盯着他，生怕漏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当时假扮成埃弗里的助理，跟随他一起来医院的时候，就知道我住在哪间病房！”

面前的男人微微扬起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暴露在安曼达的目光中，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是谁让你打开了意识空间的缺口，这件事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

“因为我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安曼达的声音忽然低了些，目光直视着余明朗，“在那片漆黑的意识空间里，没有时间、没有物体。我原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然后，一片要将我吞噬的漆黑中，有人拉住了我。他把我带去了能接触到外界刺激、被医生搜寻到的地带，那才是真正让我脱离昏迷的契机。”

余明朗的呼吸微微一滞。

身前的女孩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埃弗里离开后，是你半夜偷偷溜进我的病房，连上了我的脑机，进入了我的意识空间。可是……你究竟是想救我，还是想搜寻我的记忆？”

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见他们对望时的呼吸，窗外有长风卷过。

余明朗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不错，第一个找到你的人，其实是我。”

安曼达的瞳孔骤然收缩了。

“不过，我没打算骗你。”他抬起眼，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我虽然是想搜寻你的记忆，也是想救你。”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找到什么？”安曼达冷声问。

余明朗应该清楚，他要找的东西，很可能也是她正在寻找的。

“我的目标，是已故的科学家保治茜博士，过世前未能向外发送成功的三段讯息。”余明朗的眼神沉了沉，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表情比她以往任何时候所见到的都要严肃，“我的上线在过去七年内，一直追查着她的遗物。但是很不巧，在我们的行动开始后，她的遗物不是被火化，就是被泰坦合作的中枢城黑市严密保存着。这时候，作为保治茜博士和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追查的联系，你的存在至关重要。”

“所以，”安曼达咬了咬牙，语气里带着怒意，“从一下飞船开始，我就是你的目标了？”

“当然不是。对你而言，我不仅是陌生人，还是敌对的偷渡客，你本来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信任我，更别说让我找到关于你母亲的线索了。”余明朗认真地摇了摇头，“你顶多算是和我的目标多线并存的关系，我是来找保治茜的遗物的。可是，我乘坐的偷渡客飞艇意外坠毁，埃弗里又怕选举出乱子，非要杀掉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唯一幸存者，我不得不暴露身份逃跑。”

“你的意思难道是，”安曼达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看着他，“你们也安排了其他人，成为我的熟人？”

“我连自己在努比斯星的联络人的身份都不知道，你觉得我有权限知道其他事？”余明朗叹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安曼达扫了他一眼，命令道：“继续坦白。”

“原本的计划是，联络人在这边给我准备了招聘岗位，直接把我招进黑市，我乘机偷走机械臂就行。”余明朗盯着她，目光复杂，“但是现在，我炸了一栋审查中心。我这张脸一出现在监控里，马上就会触发警报，所以这条路现在行不通了。这时候，我从电视上听说你还在昏迷中，就想着干脆来……看看你。”

“倒不如说，你是想来探寻一下，能不能从我和我母亲的联结入手。”安曼达冷笑。

余明朗一怔，反驳的声音很轻：“警官……我理解你会这么想，是个人都会这么想。可是在连接上你的脑机，并且找到你之前，我并不能确定你的意识空间就是和你母亲有关的记忆，对不对？”

安曼达抱起手臂，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接近我？花时间混到埃弗里身边的功夫，也够你重新制定计划，去黑市取义体了吧？”

“我不是要接近你。”

余明朗的声音忽然一紧。

“我只是……”

他轻轻握了下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样，抬起视线：“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在那片黑暗里。”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还是在骗你，只是想博取你的信任。”余明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快速地继续道，“但是，这就是我最初的心意。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心意……却让我重新获得了关于保治茜的线索，我也很意外。要是没有你的记忆和脑波，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上级，恐怕都没办法破解机械臂里的芯片。”

“所以，无论你相信我所说的理由，还是不相信，无论前因如何，”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按住她白皙的手腕，“我们现在目标都是一致的，你可以信任我。”

安曼达垂下视线。

前一夜和父亲通话后，她发现是余明朗找到了她，却结结实实地纠结了一阵，要不要找他问个清楚。

她其实也会害怕他承认，当初假扮成埃弗里的助理，冒着极高风险混进医院，只是想从她身上榨取利益。

这样的理由，只会让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建立在叛国罪基础上的信任，再次瓦解。

而信任瓦解之后，她将会一个人独自面对母亲所隐瞒的那个，被泰坦公司严加防守的，现在还无法窥见全貌的秘密。

安曼达闭上了眼。

无论她相信他给出的潜入她病房的理由与否，都是余明朗打开了她意识空间的缺口，让索恩找到了她，带她脱离了危险。

“你救了我，我很感谢你。”她深吸一口气，心口翻涌着难以平复的情绪，“我们目标一致，我会信任你。但是……”

她默默地松开余明朗的手。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有比临时战友更亲密的关系。”安曼达压低了声音，“在星球的立场上，我天生是你的敌人。”

余明朗收回手，一时没有说话。

他轻轻闭上眼，似乎在压抑心底的惊涛。

再睁眼时，他竟然勾起了唇角。

他的声音很低，却透着说不清的意味：“能看见你这种值得尊敬的敌人，再次在我面前活蹦乱跳，已经是我在埃弗里身边的时候，所能希冀的最好的事情。”

安曼达睁大了眼。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窗外的晨雾逐渐散去，光线照射在房间斑驳的墙上，带来了预期之外的暖意。

安曼达本想马上察看芯片的信息，但是余明朗认为，既然她还需要留在医院进行两到三次康复刺激，那么倒不如两个重新建立起联系的人先停下前几天的连轴转，好好休息一下，把汽车旅馆变成他们接下来真正的大本营。

余明朗顶着用陌生路人脸制造的伪装芯片，安曼达不知道他的包里有多少块这种芯片，也没办法问。她旁敲侧击地又问了他一遍，她身边的熟人朋友之中究竟有没有他们安插的人，余明朗也是坚持宣称不知道。他的态度之坚决，让从小到大很少被什么人拒绝过的安曼达结结实实地生了一会气。

直到余明朗笑了一下，无奈地提点道：“如果你是我，就算你知道真的有人是你们的间谍，难道你会告诉我么？而且，既然你不想承蒙令尊的光环，应该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才对吧。”她想想也是，这才放过了这件事。

这个时代，别提新鲜肉菜，真肉菜都成了一种奢侈品。

在废弃铁道这种偏僻的地方，两个人去了旅馆附近唯一一家餐厅，那里也只有人造蛋白质做成的预制料理。

余明朗用叉子戳着自己盘子的人造牛排，满意道：“我不得不离开沙中城的时候，不敢开努比斯政府的飞艇，只能坐公共交通，一天换一个地方歇脚。为了防止自己在那些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陌生人的小城镇引起怀疑，我都不敢去餐馆吃饭，随便吃点蛋白棒了事，哪里吃得上人造牛排。”

安曼达一直在军方系统长大，没吃过食物上的苦，只是嫌弃这些东西没有肉味。

所以她并不附和余明朗的忆苦思甜，只是皱着眉吃了几口，想着回到医院再填饱肚子。

回到旅馆，余明朗说他身上的伤口还是有些疼，需要在洗手间里换绷带，请她暂且回避。

他脖子里还有索恩注射的炸药，安曼达并不害怕他趁机对自己做什么手脚，就同意自己先在一旁，等他准备好，再一起提取芯片信息。毕竟她使用芯片的时候，也得有个人在旁边关照，就怕出什么问题。

不知道是因为余明朗的回答，让她心里那块纠结了大半夜的石头还算安稳地落地，还是刚刚在餐馆里放松了一下，安曼达原本是坐在床脚，听着洗手间形同虚设的串珠帘子后面传来的静静的水流声，整个人竟然睡着了。

再睁眼时，照进室内的阳光已经斜了大半，余明朗却不在房间里。

安曼达莫名的慌张，穿上鞋子追出去，蓦地听见头顶有声音招呼她：

“喂，你醒了？人在这儿呢。”

她回过头，看见汽车旅馆一排房间的屋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正对着阳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向她用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