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座连半扇门板都没有的破驿站。
风一吹,那门板就发出类似老旧硬盘读写时的“咔哒”声。
驿站外墙上贴满了纸,一层盖一层,像是给墙皮穿了件千层底。
最顶上那张崭新得有些刺眼,画像上的人五官抽象,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旁边那行加粗加黑的宋体字——【特级通缉:林克】。
罪名不是“杀人盈野”,也不是“破坏公物”,而是写着极其拗口的一行字:“妄启众生死忆,惑乱江湖心志”。
“好家伙,这罪名听着像是我给全服玩家发了那种带有病毒的‘以此以此’压缩包。”
林克伸手撕下一张,胶水还没干透,沾了一手浆糊。
落款处盖着一个血红的大印:“武林共议堂”。
这就有点意思了。
通常只有在服务器要关停或者出现灭世级BOSS的时候,那帮平时互相捅刀子的七大门派才会捏着鼻子坐在一张桌子上。
现在,为了抓他,他们居然成立了个临时办事处。
还没等他把通缉令揉成团,地面开始震动。
这种频率的震感他熟,不是地震,是马蹄踩在硬化路面上的回响。
烟尘卷起,一队人马像刚刷新出来的野怪群一样冲到驿站前。
为首的一匹枣红马还没停稳,马背上的身影就直接跃了下来。
柳如烟。
这姑娘今天的脸色比她手里的剑鞘还白,眼下的乌青重得像是熬了三个通宵写代码。
她挥手示意身后的人散开警戒,自己大步走到林克面前,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格式化的C盘。
“你还有闲心看通缉令?”柳如烟的声音有些哑,“临安城,就在三天前,三百个没有任何交集的居民同时梦游。他们醒来后全疯了,一边哭一边喊‘脖子好凉’或者‘心口好疼’。点星阁做了大数据推演,源头是你。”
她从袖口掏出一枚青色的玉符,直接拍在那个只有半扇门板的桌子上:“共议堂把你定性为‘心魔源’。他们给了两个方案:要么你自己去锁妖塔蹲号子,物理断网;要么启动‘封言阵’,把你变成哑巴。”
林克盯着那枚玉符,指尖在那张揉皱的通缉令上无意识地摩挲。
“三百人疯了,挺惨的。”他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点没心没肺的笑意,“但柳大少主,你们点星阁的大数据有没有顺便统计一下,这三百人里,有多少人醒来后去给家里人做了顿饭?又有多少人突然想把那句没来得及说的遗言补上?”
柳如烟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如果所谓的‘正常’就是在这个虚假的温室里当个快乐的傻子,那这疯,未必不是件好事。”
话音未落,原本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不是那种乌云压顶的暗,而是像显示屏背光灯管突然坏了一半,整个世界的色调瞬间变得阴冷浑浊。
云层像煮沸的沥青一样翻涌。
“这是……”柳如烟下意识握住剑柄。
“别拔剑,物理攻击无效。”林克眯起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蓝光,【精神感知】瞬间拉满。
在他的视野里,那根本不是云。
那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个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他们头脚倒置,像是一片倒挂的尸林,正死死地俯视着这片所谓的人间。
每一个影子的脸上都挂着迷茫,嘴巴一张一合,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口型分明是在问:“我是谁?”
这种精神锚点的大规模失稳,简直就是一场覆盖全图的系统报错。
柳如烟看不见这些,但她能感觉到那股让人脊背发寒的凉意。
她深深看了林克一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她得回去稳住局面,或者说,去验证林克那个关于“疯子”的问题。
夜色像断电一样笼罩下来。
林克找了个背风的山洞,随便铺了点干草。
刚闭上眼准备调息,那种熟悉的、像是被强行拖进过场动画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再睁眼时,没有山洞,没有干草。
他在塔顶。
确切地说,是还没有塌陷的藏经塔顶层。
风很大,吹得瓦片哗哗作响。
那个本该变成一堆数据的韩十三,正坐在一段断墙上,手里拿着半块烧饼,吃得津津有味。
“这烧饼口感做得真差,干得像在嚼木屑。”韩十三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笑眯眯地看着林克,“怎么,林大侠,被通缉的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委屈,明明想当救世主,结果成了病毒源?”
“老韩,你这出场费有点高啊。”林克没动,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像是被焊死在了地板上,“你不是变成数据流了吗?怎么,阴魂不散也是一种用户粘性?”
“我早就散了,现在的我,是你脑子里的Bug。”韩十三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在想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觉得你在救人,可潜意识里你在害怕。你怕那一嗓子喊醒的不是记忆,而是绝望。这塔是你心里的塔,现在它要塌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脚下的地砖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整座塔开始剧烈摇晃,巨大的裂痕像蜘蛛网一样在墙壁上蔓延。
林克本能地想要调动面板,刷个【轻功】或者【硬气功】,但他惊恐地发现,面板是灰色的。
在这个由他潜意识构建的幻境里,系统权限失效了。
“在这里,数据没用,只有逻辑才有用。”韩十三的身影开始随着塔身的崩塌而扭曲,“你让他们记住了死亡的痛,却没有给他们活下去的理由。这逻辑不通,所以你要死。”
巨石滚落,林克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坠向深渊。
真的要死?
“逻辑是个屁!”林克在失重中怒吼,“痛苦本身就是活着的证据!只有NPC才会被设定成永远快乐!”
他猛地闭上眼,不再试图挣扎身体,而是疯狂地在脑海里搜索——不是搜索技能,是搜索记忆。
那天在点星阁,柳如烟给他看的那卷《守文书》里,有一个画面。
那是柳如烟的父亲,那位上一代盟主,临死前抓着女儿的手,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用我的记忆,去撞这个该死的梦!”
【记忆共鸣】——这次不是对外释放,是对内爆破。
林克强行将那段画面从脑海深处拽了出来,像投掷手雷一样狠狠砸向虚空。
画面在空中炸开:那位老盟主浑浊的眼里全是泪水,嘴唇颤抖着说:“别忘了……爹叫柳长风,是个怕老婆的……”
轰——!
这句极度生活化、极度不像大侠遗言的话,像是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幻境那种宏大而空洞的悲剧感。
韩十三那张嘲讽的脸瞬间凝固,随即像打碎的镜子一样片片剥落。
“算你狠……”虚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但这只是开始。”
林克猛地睁开眼。
晨光刺眼,鸟鸣啾啾。
他还是躺在山洞口的草地上,身上全是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除了悬在他面前空中的那道痕迹。
那是一道淡淡的、仿佛显示屏坏点一样的裂痕,就这么突兀地挂在空气中,足足停留了三秒才缓缓愈合。
这是幻境入侵现实的征兆。防火墙漏了。
林克低下头,摊开掌心。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细小的、像是由血管凸起组成的红字:
【下一个梦见死亡的人,是你自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天柱峰顶,共议堂那口只有大事发生才会敲响的古钟旁,一位正在打坐的白发长老突然睁开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我死了!那一剑刺穿了肺叶!我没法呼吸了!”
噗——
一口鲜血喷满了古钟。
林克慢慢握紧了拳头,掌心的血字被挤压得变形。
“想玩心理战?”他看向北方那座高耸入云、仿佛连接着天穹数据的天柱峰,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狰狞的弧度。
那是共议堂的老巢,也是这片江湖所谓“正义”的服务器机房。
既然说是他弄坏了世界,那就去问问那个正在管理世界的“东西”,退货保修的窗口到底开在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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