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照,金辉洒便寺院,驱散了清晨的阴寂之感。
用罢午膳,祝晓山带着陈烜去向住持辞行。
正是午后进香的时辰,殿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一片氤氲烟云中,祝晓山瞧见了住持,他穿着一身黄色僧袍,斜披着个暗红纹格袈裟,身旁却围着个女人,引得不少香客驻足张望。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那女子穿一身粗布素衣,几缕碎发粘在泪痕斑驳的脸上,“住持,我求你,求你让我上一柱香。”她几乎跪下,神色哀恸。
住持双手合十,叹息一声,“施主,你执念太重,不宜进香。”
周围的香客窃窃低语,祝晓山从旁人细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事情原委。
这女子名廖焕改,清陵城涂县人,三年前丧夫,独留下儿子小毛生。
同村屠夫李麻子见她独自带着孩子又样貌清秀,便动了心思,拿着几样礼上门提亲,但廖焕改只想好好守着儿子长大,婉言拒绝了李麻子。
本也没什么,只是过了几日李麻子和同村几个男人喝酒时,提起来这事,被人讥讽了一顿,说他连个拖着孩子的寡妇都搞不定。
李麻子被人一番嘲弄,心中不忿,却不敢在人前发作。
散了酒场,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的路上,心中越想越气,竟趁着酒意摸到了廖焕改家中。
“等老子今晚得了手,看她还是不是这副清高的婊子样。”撬锁的时候,李麻子恶狠狠地想。
他喘着粗气,心头被刺激感笼罩。油黄肥厚的手摸到床上,先碰到的却是孩子小小的胳膊。小毛生半睡半醒间睁眼,看见的是李麻子坑坑洼洼的脸,小毛生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想喊:娘!
可是他已喊不出声了,小毛生的脖子被李麻子紧紧攥在手中。
李麻子从十二岁开始杀猪,如今已杀了三十二年的猪。他知道杀猪时要将猪的四脚捆住,一刀割进动脉放血。他也常常想:杀猪和杀人是不是一样的。
如今,李麻子手中紧攥着小毛生的脖子,像攥住一只猪的脖子。
他掐死了小毛生,像掐死了一只猪。
四岁的、爱笑的、刚能囫囵说话的、喜欢围着娘亲转的小毛生,被一个想强迫他母亲的屠夫悄无声息地掐死在了床上。
李麻子布满横肉的狰狞的脸,是他在这个世间看的最后一眼。
小毛生纤细的脖子软绵绵地歪着,跟身子有些脱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李麻子察觉手中的孩子渐渐没了气息,酒突然醒了,激了一身冷汗。他回过神,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飞一般地往外逃,如梦初醒。
他跑得跌跌撞撞,绊倒了院中的椅子桌子。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
片刻后,屋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街坊邻里闻声赶来,只见廖焕改披散着长发,怀中抱着支离破碎的孩子,她面容狰狞,像是恶鬼索命。
索命,廖焕改知道要去找谁索命。
她抄起刀直奔李麻子家,却被人拦下,把她的胳膊拧得生疼。
廖焕改指着被撬开的门锁、孩子脖颈上的指痕、院中被踢翻的桌椅。
他们说:廖焕改,你疯了。
小毛生在屋里躺了三天,他的尸身几乎发臭,几乎腐烂,几乎变成一滩血肉,就像刚从母亲身下诞生时那样。
街坊拦着廖焕改,用她家的门板抬着她的孩子,把他埋进土里。
她声嘶力竭地喊,用尽全力地挣脱,拼了命地撕咬。
他们说:廖焕改,你疯了。
廖焕改在衙门前跪了两天两夜,她想求满堂端坐的吏官知县还她的孩子一个公道,还她一个公道。
可是衙役拦住她说:你要拿出证据。
证据?廖焕改神色茫然。
是啊,证据呢?她家的大门被拆去抬她孩子的尸首,她的孩子被埋进了土里。
于是她只能指着院里被踢翻的桌椅板凳,“这是证据,证据...”
他们说:“廖焕改,你疯了。”
廖焕改又去求各路神佛,只盼哪个神仙路过,能睁开眼看看她。
于是,城中各个寺庙都将她拒之门外。
此刻,兴缘寺正殿内。
廖改焕跪倒在地,她把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额前很快血肉模糊,可她却像不知道痛,拼命地朝大殿正中央慈眉善目的佛像磕头,一下接一下。
血和泪在地上流着,很快汇成一小汪血池。
“菩萨....佛祖....我只求您睁开眼看看。”
住持不忍地别过头,手中佛珠捻得飞快,“阿弥陀佛,施主,您这是何苦。”
廖焕改的血与泪糊在脸上,粘住头发,她自虐似地拼命磕着头,连哭带笑,模样很是瘆人。
突然,一只带着翡翠手镯的手稳稳扶起了她的肩,是祝晓山。
廖焕改头磕得有些晕,空洞的眼睛望过去,血与泪糊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茫然抬着眼,只能看见面前是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遮雾远山一般的容貌。
廖焕改喃喃张着嘴,“是菩萨...您来为我做主了吗。”
祝晓山抬起她的头,拿素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小声说:“我为你做主。”
她转向住持,微微颔首,“师父,佛祖慈悲。可否行个方便,让这位娘子到厢房稍作歇息?”
住持见陈府夫人出面,自然是要应允的。
祝晓山便让身边的侍从扶廖焕改先去厢房。
经过人群时,有个穿着绸衫的男人,揺个扇子,说得头头是道,“我看啊,八成是她与旁人偷情,觉得孩子拖累,与那奸夫合谋将其杀害,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来...”
祝晓山听得心中作呕,她刚想开口,却听得人群中传出个清亮的女声,“这话说得真是蹊跷,莫非这偷情杀子之事,你干过不少?”
那男子被当众顶撞,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
“胡说?”另一位身着水绿衣裙的女子走出来,“这位大哥说得如此轻巧,别说偷情杀子了,怕是卖身求荣的营生也不在话下吧。”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接腔,“可不是,谁知道他那扇子怎么来的。”
人群哄笑,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
“这人不是城西刘家老二吗,我可得回家跟姐妹们好好说道说道。”
“还有脸揣测别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真是丑人多作怪。”
“大冬天揺个扇子,装什么装。”
一番话听得祝晓山有些想笑,她瞥了眼在一旁站着的陈烜,只见陈烜双手捂住耳朵。
祝晓山笑着拉下他的手,“捂耳朵做什么。”
陈烜脸有些红,“我没听后面的。”
“什么后面?”祝晓山故意逗他。
“卖身求荣的后面...”陈烜瞪着大眼睛,“我还只是个孩子。”
祝晓山乐不可支,弯下腰捏了捏他的脸,正色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可好?我很快出来。”
陈烜点点头,又很快问道:“你想帮她?”
“嗯。”祝晓山没有否认。
“你想怎么帮她?”陈烜认真追问。
祝晓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说自然是血债血偿,但觉得这话说给陈烜听不好,她一时间有些犹豫。
可陈烜以为祝晓山是还没有想好。
“这很简单。”他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这话从一个八岁的孩童口中说出来,带着些天真的残忍。
祝晓山惊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陈烜会这样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可那李麻子拿银钱打点了官衙,这该怎么办呢?”
“很难办,”陈烜果断道,随即又笑了笑,“可是你若要帮她,便不算难。”
祝晓山摸了摸陈烜的头,没有说话。
片刻后,兴缘寺厢房内。
祝晓山支开侍从,屋内只剩下她和廖焕改。
廖焕改显得有些窘迫,她局促地站起身又坐下,不敢看祝晓山。
她的伤已被包扎过,祝晓山的眼睛掠过她额上包着的白布,向下滑进廖焕改的凄惶的眼中。
“夫人,我,我...”廖焕改嗫嚅着。
祝晓山走近廖焕改,认真盯着她的眼,“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廖焕改以为自己的泪已经哭尽了,可此刻,听了祝晓山温和的话,她干涸的眼睛又涌出泪,“夫人,我求您帮我。”
“你打算怎么做?”祝晓山拉来个椅子,放在廖焕改面前,她侧身坐下,手搭着椅背转身看她。
廖焕改握拳咬牙,“我要往上告,乡里的衙门被他贿赂,县里的呢,县里的不管,我就去州里。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祝晓山双臂叠放在椅背上,下巴轻轻枕上去,抬头看她,“屈字底下四个口。如今证据已毁,你便是有口也说不清。”
“夫人...我该怎么做。”廖焕改泪眼朦胧,神色却坚毅,“只要能为我儿伸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得。”
祝晓山摇了摇头,“伸屈?不必伸屈。”
廖焕改猛地抬头,困惑而急切,“夫人是何意?”
祝晓山脸上的笑意很淡,“申屈,是求别人给你公道。可这世间,公道本就是稀罕物,旁人舍不得给你。所以这公道,还得你自己去拿。”
她微微直起身,“你可知大江以南的临县,有个镇江镖局,明面上走镖押货,但只要给够钱,便不问缘由,听命办事。”
廖焕改懵懂点头,“您是让我去找那镖局。”
祝晓山轻轻点头。
廖焕改抿了抿唇,神色为难,“可是我没有...我...”
“可是这需要很多钱。”祝晓山的手越过椅背,贴上廖焕改的脸,笑得粲然,“可是,我刚好就有很多钱。”
二人商议完,祝晓山温声说:“你若无处可去,便先住在这里吧。陈府给兴缘寺的香火钱够多,有我在,他们不敢为难你。”
廖焕改重重点着头,她看着祝晓山,眼中情绪翻滚,“夫人...为何这般帮我。”
阳光从窗棂透进来,为祝晓山的白衣描上一层金边,落在在廖焕改眼中,宛若菩萨下凡。
“我只是见不得这世间,任凭男人仗着身份、力气,就把女子往死里践踏。”祝晓山眼中泛着寒意。
她要走了,廖焕改无助地拉着祝晓山的裙角,“夫人,我该怎么谢你才好。”
祝晓山轻轻拉起她的手,“住在这里多吃些斋饭,好好生活,便是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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